《春风回梦记》第11/12页



新『妇』猝然遇到意外的景况,不知是幻是真,还疑『惑』是做梦。因为这样的梦,以先曾做过许多咧。惊寰哭了一会,才抬头望着她颤声说道:“我的可怜的人,我来了。妻,妹妹,姐姐,我来了。我该死,我对不住你,以先我是混账东西,现在我明白了。求你饶了我的错处,饶了我,亲人呀!你说一句。”新『妇』直着眼睛,怔怔的把手在惊寰头上抚摩,只见嘴唇作颤,听不见说话,半晌才发音道:“你……你是他,你来了,你可来了!”说完眼儿一闭,似乎昏去,那手儿却在他头上更『揉』搓得重了。惊寰接着且哭且说道:“我今天才明白,世界只有你是真爱我的人,可惜我以前瞎了眼,把你害成这样。只求你饶了我。从此我再不离你,守着你过一世,好补我的过处。亲人呀,你说句话,饶了我!”新『妇』睁开眼,向左右上下看了一遍,伸手『摸』『摸』枕边,『摸』『摸』自己的脸,『摸』『摸』惊寰的肩儿,又瞧瞧自己的手,才低语道:“真的么?他真来了!”惊寰想不到她一病半年竟而衰到这等,举止神态,都不似少女,又见她将信将疑的模样,知道她对自己想念过深,希望久绝,才有这般景况,心里更加痛切,便用头顿得床沿作响道:“妹妹,是你那个不是人的男人来了,惊寰来了,你不必疑『惑』,快饶我,我从此不出这屋子了。”那新『妇』这时把惊寰的头儿,扶得抬起,细看了一会,脸上微『露』笑容道:“真……真的,你可是真来了。”惊寰忙应道:“是是,我是惊寰,你不是做梦。”新『妇』忽然自己一笑,那笑声好似她小时在母亲怀里所发的一样,笑着说道:“嘻嘻,娘,他回来了。阿弥陀佛,娘。”又看着惊寰道:“你别走。”惊寰紧紧抱住她,把嘴凑到耳边,说道:“妹妹,你把心定一定,惊寰回来,再不走了。你定定心好和我说话。”

说着就偎她温存许久,又连『乱』叫着姐姐妹妹,过一会才觉新『妇』咳嗽着用手把自己脸推开,她口里道:“你抬开,我明白了。”惊寰才把脸离开她几寸,却还注视着,见她满面啼痕,眼光已不似方才散漫,知道她神志已定,便又哀告道:“方才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我已对前事十分后悔,……”新『妇』抬手把他的嘴掩住道:“你真来了,不离开我了,我真想不到有这一天。天呀!我也有……”说着又咳嗽。惊寰又道:“你对我以前的错处还记着么?怎不说饶我的话?”新『妇』想了想,倒哀哀的向惊寰道:“你待我没不好,我饶你什么?还要求你信我。”惊寰道:“信什么?”新『妇』道:“就是以前三番两次跟你分辩的事。”惊寰紧握着她的手道:“我信,我信,不论那件事是不是你所说,即就是你说的,我如今想起来倒感激你卫护我呢!当初我是该死,才跟你胡闹。亲人,快别提那些了。”新『妇』此时才看出惊寰是在地下跪着,急得把身儿一动道:“你怎么跪着?快起来!”惊寰更跪得挺直道:“我求你饶我以前的错处,你不饶我怎能起?”新『妇』抓住惊寰的头发,悲声道:“你怎还说这个,咱俩有什么饶不饶,只望你从此爱我,我死了也甘心。快起来,别教我着急。”说着见惊寰不动,才又流泪道:“你要非得『逼』我说,我就依你说一句,哥哥,我饶你了。”说完便把惊寰的头发,向怀内一拉,惊寰乘着这个机会,先把一条腿提上床沿,接着就把全身滚到床上,新『妇』也将身朝后略退,立刻两人的头儿各占着半边鸳枕,脸对脸的偎在一处,虽然隔衾相抱,照样也成了同梦鸳鸯。这一夜惊寰的引咎自责,曲意相慰,以及海誓山盟,和新『妇』的受宠若惊,投怀如梦,以及轻嗔薄恨,都自不必细表。只苦了个郝妈,半夜里被少爷推出门外,又不敢回去睡觉,没奈何就坐在堂屋里打盹。屋里惊寰所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心里暗替新『妇』高兴,喜欢得再睡不着,天才一亮,便去推老太太房门,去报告少爷夫『妇』复合的事。

惊寰母亲听了自然欢喜,尚还疑『惑』,自己也顾不得端婆母的架子,悄悄的跑到儿媳卧室门外,掀帘缝向里一看,见他夫『妇』和衣相偎,正睡得酣适,便退出来。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家上下,没过正午,就又传到若愚的家里,立刻人们都有了喜『色』。

惊寰在新『妇』屋里起床后,见有仆『妇』进来,便直跑到自己母亲房里去梳洗,见母亲和众人都望着自己笑,知道早被人看破,只得装作看不见。

到吃过早饭后,惊寰涎着脸儿,向母亲问历来给新『妇』请的医生和所开的『药』方,老太太把『药』方都检出来,又告诉了许多医生的名字。惊寰知道这些饭桶都是欺世盗名之士,没一个靠得住,又见『药』方脉案都写得很凶恶,更后悔自己负心,竟把她害到如此,立志要替她访求良医,用全力给她治病,便到新『妇』房中,告诉她自己出去一会。新『妇』似乎连这片时都不忍分开,恋恋许久,才嘱咐他快去快回。

惊寰出门去,便到各亲友家挨门访问,哪里有出『色』良医?末后访到一家,竟得了个机会。原来这时直隶督军正害了老病,派人到江苏请来一位名医,这名医真是位国手,在前清做过太医院长,恰住在这亲戚家里。惊寰托了许多人情,才求得那名医允于明天来看。

惊寰大喜回家,对新『妇』说知此事,仿佛已请到活神仙,只要神仙驾到,立刻手到病除。新『妇』此际因丈夫回心见爱,对前途生了无穷的希望,也自怕死贪生起来,更盼着早脱沉疴和心爱的丈夫唱随一世,自然闻语欣然。当夜惊寰又宿在新『妇』房里,给她温『药』调羹,实际当了看护夫。

到了明日,一过午后,惊寰便派郭安雇辆汽车来接那名医,盼到上灯时候,名医才姗姗而来。先让进书房,吸了半点钟的鸦片烟,才去诊脉。诊过以后,又回到书房,坐在椅上,看着笔墨,沉『吟』了半晌,方绺着胡子道:“兄弟没拿手的病,向来不敢开方。这位病人,是思虑太重,心血交枯,早已转了痨病。你要在前一个多月,请明白人治,还有几分把握。如今……”说着瞧瞧惊寰,又道:“兄弟开方也是没用,请您另请高明。”惊寰听医生口气不好,立刻颜『色』更变,忙又追问道:“您瞧还有挽救么?”那名医笑道:“挽救,怎能没有?不过兄弟实在才疏识浅……”话只说到半截,便立起拱拱手,表示告辞。惊寰没法只得送出,仍派郭安用汽车送回。惊寰才知新『妇』已入危险,心里的悲痛自不必说,但对新『妇』还不敢『露』出神『色』,到夜里仍用旧『药』方煎『药』给新『妇』吃,虚报说是这名医所定的方剂。又过一日,惊寰仍不死心,又约来本埠一位名医黎桐冈先生。这位黎先生虽没辞开方,但所说的话和那位太医院长也大同小异,惊寰更凉了半截。

开过方子,惊寰送医生出了门,自觉满腹辛酸,便在门口呆呆站了一会。忽听巷口有人喊道:“看朱媚春的新闻一个铜子。”惊寰听了,心里一动,就将卖报的招呼过来,买了一张,拿着走回院里,且行且看。翻到里面,才在小新闻里寻着一段标着二号字的题目,是“春莲之爱”,而后又一行小题,是“门当户对『妓』姘伶”。惊寰脑里轰然一声,料道说的定是那件事了,便赶紧向下看,见正文是:“忆琴楼之名『妓』冯如莲,花容月貌,秀丽天然,北里胭脂,无出其右。惜其对待客友,松香有架,草木无情。人以其桃李冰霜,亦加原谅,故琵琶门巷,依然不断游骢。讵知妮子近来大改故常,与男伶朱媚春姘识,鹣鹣鲽鲽,双宿双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有终身相倚之意。此事满城风雨,尽人皆知。素日拜倒石榴裙下者,亦皆醒悟,已无愚人再往报效。恐其生意从此一落千丈,而朱媚春亦将名誉破产云。”惊寰看罢,心想这段东西,虽然似通不通,却天然是天津才子派的笔墨,可还说得情真事确。这件事一传出去,如莲的生意怕要坏了。又想到报上说这事满城风雨,尽人皆知,看起来只有我一个混虫,一直蒙在鼓里。若不是那天活该看破,还不知教她骗到几时。一阵气愤,便把报撕作一圈,扔上房去。正是:天下有情痴,姑屈君掩书一哭;人间无限恨,莫嗤我取瑟而歌。后事如何,且听下面分解。



春风回梦记 第八回

千金市骏骨明身世夜月返芳魂

一殡出双棺忏业冤春风回旧梦

话说惊寰自经了这情场剧变,心儿划了条绝大的创痕,原想捧着这残破的心儿,请自己的太太去收拾补缀。怎奈新『妇』虽承受了他的请求,可惜事与愿违,偏又病入膏肓,眼看不起,反在惊寰的新创之下更涌起旧创。所以此际的惊寰,只有悲伤愧悔,对于那辜情负义的如莲,虽然在风前月下,偶然还不下思量,但再联想到朱媚春,便切齿痛恨一番,随即恝置断念。

最难堪的就是看着辗转床第的新『妇』,以前是冷落经年,把她抛得像个寡鹄,如今虽厮守度日,可怜自己眼看又要变成鳏鱼。纵然觅尽奇方,照旧毫无生理,惊寰成日守看新『妇』,还须强颜为欢,谋她眼前的安慰。但想到这偎在自己怀里的可怜人,不知何时就要奄然化去,从此一别茫茫,再无见日,心里的惨伤,直是无可方喻。后来在无可奈何之中,勉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径,便是一面照样竭力觅医救治,一面把自己所有的爱情,都偎献给她,希望她即使到不起之时,也在灵魂中带着自己的爱情逝去。

因而从此以后,惊寰就将看护的责任,全自担负起来,『药』物羹汤,莫不亲手调量,寒暖眠食,更为加意看护,稍有闲暇,便坐到新『妇』床前,和她说些闲话,讲些故事。还时常呢呢的谈些爱情,故意说到将来她病好后,夫『妇』间的行乐计划,恩爱约章。凡是惊寰心里所能想到,嘴里所能说出,全一一的表示出来,以求那新『妇』开颜一笑。那新『妇』见这心爱的丈夫如此体贴温存,深情厚貌,这原是自己早已绝望的事,如今竟在意外得来,岂有不喜心翻倒?这时知道若能病好离床,前途都是乐境,所以也有时忘却痛苦,偶作欢容。那惊寰看到这种情形,还疑她心境渐开,回生有望。哪知新『妇』已深入痨瘵之境,五内俱伤,四肢渐败,绝非精神娱快所能修复,只熬时候罢了。

惊寰服侍病人,直到了七月,他只全神注定新『妇』,惙惧着不定哪日要发生死别之悲,便把旧梦全忘,脑里已不存如莲一些余影,更没工夫念到那旧时腻友,下落何方。每日只想着新『妇』死后,自己该怎样归宿。有时若愚夫『妇』同来探病,问知情形,也只得相对唏嘘,扼腕咨嗟而去。 转瞬又进了八月,过了中秋,已是金风瑟瑟,吹面生寒。病人遇了节气,更加重步,眼看就要临危,请来许多医生,都劝不必枉投『药』石,教病人多喝苦汤,须先预备后事,恐怕已等不到九月。惊寰听了比自己将死还为伤痛,知道和她夫『妇』一场,只有这几天相见了,只得守一时是一时。人世的时光,再没比这时珍贵,便掬着万种伤心,更日夜腻在房里,去珍重那永别以前的少许光阴。还要对新『妇』陪着笑脸,连眼圈儿都不敢稍『露』微红。可是每一瞧到新『妇』已呈死象的脸儿,心里便刺痛不已,真是一看肠一断了。这样居然熬了几日,到了二十一那天,又赶上是惊寰母亲的寿辰。在合家恼丧之中,自然不待宾客,可是有几家内亲,照样前来祝寿,若愚夫『妇』不待言也在其中。

这日惊寰见新『妇』精神转旺,两颊红鲜,目光有神,说话也似添了气力,以为她病势减轻,便也出去应酬。戚友知道本家正有心事,都不多坐,只若愚夫『妇』被老太太留住说话。这时老太太因新『妇』已是眼前的人,把戚友女眷都拦住不教看视,若愚夫人自然也不能独去。到晚饭时,老太太因家里只有母子二人,男女仆『妇』都不当用,一旦丧事出来,一定手忙脚『乱』,若愚夫『妇』是至近内亲,应得帮助,便留他夫『妇』住几日。若愚夫『妇』晓得老太太意思,即时应允。若愚夫人便派人立刻回家去取随身东西,安置在上房西间,和老太太住连房。

晚饭过后,若愚夫『妇』到西间歇息,惊寰也要回去看护新『妇』,被若愚夫人悄悄叫住道:“表弟,你在这屋陪表哥说话,我去瞧瞧病人。”惊寰凄然道:“您不必去,她就是三两天的人,嫂嫂留个忌讳。”若愚夫人摇头道:“我不讲究这些,姐妹好了一场,怎来了不去瞧她?”惊寰无奈,只得陪若愚同坐,任她自去。

过了半点钟工夫,见若愚夫人也恰从新『妇』房里,垂着头怏怏的出来。惊寰无意中叫了一声,若愚夫人抬头看见他,忙又把头低下。惊寰在月光中已瞧出她泪痕满面,知道情形不好,怀着满心恐惧,也不敢问。若愚夫人走过几步,又自站住,犹疑了一下,才叫道:“表弟。”惊寰忙赶到她面前,若愚夫人用那悲悯的目光瞧着他,半晌才道:“你不必上厢房去了。”说着沉了沉,又道:“表弟『妇』……你也不必伤心,生死有命,她这是回光返照,至迟不过两天,快预备吧!你的心尽到了,不必再守着她。”说着鼻孔一酸,就掩着泪走进上房。

惊寰痴痴的倚着院里的荷花缸,只觉一身软化,万念皆灰,要哭也哭不出来,对着天上的月光,只怨恨上天,怎只会处罚人的罪恶,竟不容许改过自新。我错待了新『妇』,虽是罪大恶极,但是我已诚心改悔,愿意把将来有生之日,都作我补过之年,怎的上天非得把她从我怀里夺去,断绝我忏悔的路,定要我抱恨终身?天呀!看起来人不许一步走错,只要走错了想改悔都不易咧!接着身上一软,便沿着荷花缸溜在地下,好容易又站起,便神智昏昏的,步步向厢房挪去。忽听背后叫道:“惊寰!”惊寰回头,见若愚立在上房台阶上摆手道:“你这屋来谈谈吧,病人有仆『妇』看着就行。不是我劝你狠心,你去守着也没用,枉给自己添病。”惊寰摇摇头仍向前走。

正在这时,猛听外面有捶打大门之声,隔着外院直送进来,打得很是厉害,好像有什么急事。若愚惊寰都吓得一怔,弟兄俩便同走出外院,到门洞里查问,见门房的郭安正隔着门和外面说话,却不敢开。若愚问他道:“外面是谁?”郭安道:“不知是谁,他们说来找少爷,有好几个人呢。”惊寰忙推开郭安,向外问道:“谁呀?”外面只叫道:“找陆惊寰陆少爷。”惊寰答道:“我就是陆惊寰,哪一位找?”外面又换了个老年人的声音道:“在下国四纯,访阁下有话面谈。”惊寰听了一呆,暗想国四纯来找我作什么?自己拿不定主意,瞧着若愚,若愚道:“国四纯不是那位前清遗老大名士么?你怎会认识?不如回他家里有事,改日自去拜访。”惊寰略一犹疑,若愚却在无意动了好奇的心,又改口道:“管他来干什么,开门问问再说。”惊寰无话,便唤郭安开门。

哪知门一开放,立时先挤进一男一女,惊寰在黑影里也没看清是谁,第三个拄着拐杖缓缓走进,却真是国四纯。那先进来两人中的男子问道:“陆少爷在哪里?”惊寰才答应一声,已被他劈胸揪住,高声喝道:“我可找着你了!小子拿命来!”那女人也扑到惊寰面前,哭叫道:“姓陆的,你害苦了我了,咱俩人拼了吧!”惊寰惊诧之中听出声音甚熟,却又没法挣扎,不及询问。这时国四纯忙上前拦住道:“怎又忘了我的话?有事坐定慢说,不可『乱』闹。”说着见若愚要向门外跑,忙用拐杖挡住道:“这不是明火抢劫,何必去报巡警?”惊寰此际才看出向自己拼命的这一男一女,是周七与冯怜宝,晓得又出了祸事,虽是来意不善,里面却又夹着国四纯,尚不致生甚凶险,便也把若愚叫住。国四纯道:“快把门关了,借一步细谈。今天来有要紧的事,跟陆先生很有关系。”这时周七已把惊寰松了手,怜宝也不再闹。惊寰没法不往里让,只可引这一群人进了书房。其中只把个若愚闷坏,及至进了书房,见除了这个年老的国四纯还有个女人不认识外,另外一个男子,竟是在自己手里背约潜逃的周七,心里更觉纳闷。但还忍着装没瞧见他,周七瞧见跟着惊寰身后的是何大少,也大吃一惊,忙低了头。

国四纯进来,不用人让,便向椅上坐下,先把手按着周七夫『妇』道:“你们不要喊闹,人家这是公馆,容我把话说完,自然有办法。”周七虽想打闹,见若愚在此,早不敢动。怜宝却披头散发,许多不依不饶,但来时和国四纯有约,也只得寻机再闹。国四纯转脸向惊寰道:“在下今年七十四岁,别说身分,只论岁数,实不必管你们的闲事。无奈天缘凑巧,你们的事我全知道,又看在如莲的面上,不忍瞧着你们出祸,所以随他们来。”惊寰听到如莲二字,觉得在耳里很生,在心里很熟,不由悚然一惊。国四纯望着他点头叹息道:“痴儿痴儿,只顾你自命多情,可知造了大孽!你那如莲快要死了。”惊寰听得『摸』不着头脑,只管怔着。国四爷叹道:“你真是个恶少!如今会忘了她么?哦哦,你心里还许这样想,如莲死了,应该去告诉朱媚春,来告诉我作什么?痴儿,你还不明白呢!那个痴心女儿,拿『性』命报答你,只落你一个恨字么?”惊寰越听越不明白,若愚却有些预料了,不由身上打了个冷战。

国四爷一眼看见若愚,便问道:“这位是谁?”惊寰忙介绍道:“是舍表兄何若愚。”国四爷笑问若愚道:“当日到忆琴楼去劝如莲的是阁下和令尊夫人么?”若愚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微一点头。国四纯还没说话,那边周七早喊起来道:“出主意的是何大少呀!国四爷只告诉我是姓陆的亲戚,我还说要把这出主意的宰了,想不到是何大少!我……”国四爷向他一摆手,又对惊寰道:“阁下和如莲决裂,是为她认识了朱媚春,她所以认识朱媚春,是为诚心要阁下伤心决断。至于如何要和阁下决断,这位令亲很知其详,请他说话,比从我嘴里说有力量。”说着又向若愚道:“阁下当初所办的事,也是一片热肠,我很佩服。不过如今如莲已眼看就死,决无生望,您所疑虑的事再不会发生,年轻人口头要留德行,不可使死者身后还蒙不白之冤。请你把和尊夫人到忆琴楼的原故,细说一说。”

若愚被国四爷在众人面前『逼』住,不能狡展,又想如莲果已垂危,何必教她九泉饮恨?便硬着头皮,对惊寰把旧事重提,说起当初惊寰夫人如何替自己受冤枉,自己如何心中负咎,如何劝你不听,后来如何在习艺所里想起主意,教周七和罗九等给你和如莲破坏,如何周七背约,计策失败;从上海回来以后,如何被夫人『逼』迫,如何到忆琴楼去求如莲,如莲都说的什么,自己夫『妇』又如何连激带劝,如何得了她的允许,如莲如何定的日期,如何的守信不误,都说了一遍。 惊寰听着在屋里转起圈来,国四爷叫道:“站住,这一节你明白了,听我接着说。从令亲夫『妇』走了以后,如莲哭的泪人一样,把我请去,将细情都说明了,和我讨主意。我劝她不可为别人误自己的终身。如莲只一根脑筋,说是若不绝了你,你太太要死了,更害你做不成人,宁可她自己死了,也不愿教你落个损坏名誉。而且又不肯对令亲夫『妇』失信。她说的条条有理,我这个老头子一世就受了书的毒,一听她所据的理很正,又看她是个『妓』女,舍了你还能嫁别人,竟而给她出了主意,借重那朱媚春,教你吃醋。头一天在松风楼,第二天在她那里,都是你耳闻目睹的了。痴儿,你只觉他们亲热的肉麻,哪知是专为唱戏给你听,他俩连衣服都没沾到一处。而且除去见了那两次的前后,他俩也永未曾见面。你还疑『惑』媚春住过她许多次呢!我七十四岁的人,敢发誓和你说,那朱媚春是永不能人道的,他是个天阉呀!”说着见惊寰已掩面而泣,便又接着道:“如莲从允过令亲以后,早安了死的心,幸亏很早被我瞧出,费许多话才劝得她答应留着残喘,再等和你重圆的机会。你知道出事以后的十几天里,她已瘦成什么样子咧!”惊寰听到这里,嘴里不知叫了一声什么,向前一跳拉了怜宝『乱』喊道:“领我去!我的如莲!苦死你了,苦死你了。”说着顿足不已。

国四爷忙令若愚把他按在椅上,自喝了口茶,长叹道:“我这又是烦恼皆因强出头,可谓老而不知休止。”说着痰嗽几声,又向惊寰道:“今天我们来就为要你给她个办法。”惊寰哭道:“什么办法?活一同活,死一同死好了。”国四爷笑道:“何必这样张致?听我说完。如莲虽允许我不再寻死,谁知她还是没心活着,自己拼命把身体作践,说觅个渐进的死法,这尚不要紧。偏在这时候不知哪里的混账王八蛋,竟在报上说如莲和媚春搭了姘头。这于媚春还无大损,如莲的生意从此真就一落千丈,忆琴楼不能住了,连挪几个班子,生意都不见起『色』。如莲虽不介意,那债主却不似当初缓和,忽然『逼』得紧了,日日上门诟谇。如莲何曾经过这种事,再加上一面想你一面自伤,就一天比一天虚弱。医生全不晓得原故,岂知她诚心要死,时常不食,极冷的夜里倒不盖被,十天八天也不准睡两点钟的觉,日子长了竟成了一种弱症。请医生煎『药』也不吃,近来病已成形,群医束手。我因爱她的为人,时常去看她,她也自知不起,求我向南满站写一封信叫她母亲回来,好见一个活面。哪知她母亲和周七,去年在南满站开了烟馆,今年春天就遭了官司,坐了半年的牢。好容易出来,恰接着了信,就两手空空的赶回来,母女相见哭的好惨。正值我在如莲那里,怜宝向我问她女儿的病源,如莲还不教说。我因她亲娘到来,或者有法子挽救,便背着如莲把底里全告诉了。那时他夫『妇』正专心给女儿治病,也没怎样。今天我到他们那里,见如莲已眼看难活,外面有债主『逼』命,怜宝急了,因事情全由阁下身上所起,就要拉周七抬着如莲,一家三口,都到你家来死。我怎样也拦不住,只好劝着他夫『妇』先随我来见你,善办恶办,全在阁下一言。这事通盘都说完了,阁下想怎样?”

国四爷说完,这时周七因若愚在座,没脸再闹。怜宝却趁这机会一把抓住惊寰,坐在地下撒泼叫道:“姓陆的,装没事人可不成。我女儿死在你手里,趁早给她偿命。”说着又大闹起来。惊寰站起来道:“走走,我见她一面,一定给她偿命。我对不住那一个,死了正好。”国四爷忙喝住怜宝道:“闹是没你便宜,别吵人家家眷。”若愚听着心里一动,忙探头向院里看,见院内无人,内宅屏门紧闭,知道没被内宅听见方才放心,回头也劝了怜宝几句。

国四爷又向惊寰道:“事已至此,我只是一个调人,请你说个办法。”惊寰惨笑向老人道:“您知道我家里还有个快死的么?”国四爷愕然道:“谁?”惊寰道:“您不必问。”说着仰头道:“天,怎么把后悔的事全给了我?老天待我太厚了!天呀,我还怎样?同命鸳鸯,再外加一个,更好,更好。”又凝一凝神,向国四爷道:“您领我见如莲一面,教我怎样就怎样。”国四爷道:“面自然要见,不过现在要先安慰安慰怜宝,然后……”惊寰忽然跳到怜宝面前,张着嘴向她傻笑道:“我现在要娶如莲从良,你要多少身价?”怜宝尚惊疑未语,国四爷已大笑道:“好好,阁下就学个千金市骨吧,这倒是补过之道。纵然她眼前便要咽气,只要名义上嫁你一分钟,也了她素日的心愿。而且你给怜宝些钱,一来教她还债,二来也好过活,真是两全其美。这是聪明人办的事,你要是财力不足,我看在如莲是我义女的情份上,可以量力相助。”惊寰顿足哭道:“这还说什么力量不力量?拼着办罢了。你们全好,就是我一个不对!你们也没一个早来一步,早告诉我一声,直到这个要命的时候,才教我知道。这不是活倾杀我?”说着又举目向众人『乱』看,望着若愚道:“你害我不浅,表兄!表兄,在你表弟身上缺了大德了。”又向怜宝道:“你放心,你放心,我偿命,我偿命!”又跳过去拉着国四爷的手叫道:“国老老……伯,如莲还活的了么?”

这时屋里众人见惊寰像疯了一样,大家都不敢张嘴。只国四爷按住他的肩头道:“你沉下气,听我说,这不是哭闹的事。我不怕你伤心,如莲虽还活着,也只剩了一口气。你想,若再有半点指望,她娘怎会抛下她来和你拼命?你不要管她活不活,死不死,我盼望你能追念着旧情,可怜她是为你而死,趁这时候娶她从良,她要还活着呢,就抬她到你家来见个活面,也好教她瞑目。她要已死了呢,你只当纳了个鬼妾,买她一副尸骨,葬在你祖茔之侧,也算完了你俩未尽之缘。我这是瞧阁下读书明理,才说这种书呆子的话。你要……”说到这里,惊寰浑身『乱』颤叫道:“我不能再等了,我的如莲,你们快教我见她。国四老伯,冯祖太太,积积德,快教我见她一面,要多少钱,我给多少。”说着右手拉定国四爷,左手拉定怜宝,就往外闯。怜宝却死命赖住道:“不成不成,咱得说说。”惊寰口吃着道:“说……说什么,我全依……依你还不成?”怜宝道:“不成不成,咱们说好了再去!”若愚在旁边正负手踌躇,这时也过来拦惊寰道:“你出去不成,家里这个快死的交给谁?”惊寰听了身上一软,扑的坐在地下,手拍着砖地道:“老天爷,我这遇见的都是什么事?怎不教我这时死了?我可怎么办呢?”怜宝趁势走回国四爷跟前,向老人耳边说了几句,国四爷哦哦两声,向惊寰道:“你起来,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按娶从良人儿的规矩,先把手续办清了吧。你是个明白人,我把怜宝的心思告诉你。她本是『妇』道人家,没大见识,以先她本打算把如莲抬到你家,教她在这里咽气,好讹你一下。虽然教我拦着没把如莲抬来,但是她心里还算计着,我若和你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依然还预备去抬如莲。如今她听你拼着花钱,要见如莲个活面,她可就又想歪了,只怕领你到了她家,如莲已咽了气,那时你要转了轴,她就没了讹你的把握,所以不去。”惊寰道:“本来说的千金市骨,死活有什么关系?怎这样胡狡!”国四爷道:“所以她是『妇』人之见,不必再谈。你先给她个把握,快说吧,没时候延迟了,怕如莲不能忍着死等你。”惊寰瞪圆眼睛向怜宝道:“你说你说,要多少?”怜宝瞧瞧周七,周七见怜宝看他,才要说话,忽又拿眼瞧瞧若愚,便自低下头去。怜宝只得自己说道:“如莲的外债有一千五,还有我们夫『妇』,你瞧着办。”惊寰伸着手道:“两千,三千。”怜宝道:“不是我讹你,痛痛快快,你一共给五千块钱。”惊寰道:“五千,成成。可是我上哪里弄钱,哪里弄钱去呀!”说着用手在头上拼命『乱』抓,仿佛搔破头皮,便可有五千块流出来。

这时若愚见这次从天而降的祸事,分明由自己身上所起,自己原来一片好心,想不到弄出这般结果,连气带怕,只觉心『乱』如麻,更没法出头排解。此际又见惊寰为现时抓不出钱,见不了如莲的面,眼看着像要急死,自知这是用着自己的时候,不能再忍下去,便上前向怜宝道:“你真会讹人!寻常买一个欢蹦『乱』跳的大活人才多少钱?如今我们买一个真正棺材馅子,你敢要五千!这不过是惊寰念着如莲的旧情,才办这种傻事,这新鲜出奇的机会教你赶上了。我既在这里,不能看着,这事没的可说,话该巧了。我今天才收了人家还我的一张支票,是三千五百块,就把这个给你。你要,就是这些,我们一半行好,落个好里好面。要真闹翻了,任凭你讹,我们拿这些钱打官司,大概也够。”说着在袋里拿出一张支票,在怜宝面前一晃,又道:“要不要?你说。”怜宝跳起来道:“我们孩子是赚大钱的孩子呀!要活着,十万八万也赚得来。如今死在姓陆的身上,我要五千还说少了。你留着那三千五打官司,咱就打……”

正闹着,忽然后面周七把她一拉,直拉到墙角,向她说了许多话。怜宝才又走回来,一边走一边望着国四爷,气焰已低了许多。国四爷看出神气,便『插』嘴道:“三千五也差不多了,还完债还剩两千,也够你们吃几年。你要一定嫌少,我老头子给你添几百。”怜宝这时却随风转舵道:“国四爷,教你受累就够了,哪能要您的钱?您既在中间说,就便宜这姓陆的。可是他得发送我女儿。”国四爷道:“那个自然。你先收下这款子。”便把若愚手里的支票接过,要交给怜宝。怜宝迟疑道:“这支票准取得钱来么?”国四爷道:“我作保,你要取不出钱,就到我家里去取三千五百块。”怜宝方才收下带在腰中。

惊寰却又从地下跳起,拉住怜宝道:“全完了,还不教我见如莲的面?”怜宝道:“自然教你见!不用你去,我就给你送来。死活可不敢保。”国四爷站起向惊寰道:“事到如今,还谈什么忌讳?你既然千金市骨,如莲此际无论生死,定要教她进了你的门,才算了她嫁你之愿。你也不必跟去,就等着送来吧!”惊寰还自不依,无奈又被若愚苦苦相劝,紧紧相拉,只得喊着:“快送来,快送来。”国四爷又向怜宝道:“回头你是要跟来的了。”怜宝这时才『露』出了悲容,着泪道:“我还跟来作什么?就是活着,把她送到这里,我就也只当她死了,省得多伤心。要是已经咽气,我更不必来了!我还跟陆家认亲么?”国四爷叹息一声,便告辞道:“我这管闲事的走了,知我罪我,全在你们。”说着便自扶杖走出。周七连若愚的面也不敢看,低头随怜宝溜出书房。

若愚见惊寰伏在桌上正哭,只得把他们送出门外,才自回来,心里十分懊丧,心想陆家真是家门不幸,无故的闹得一塌糊涂。眼看就有一个死的,平空从外面还要送进一个来,这都是千年不遇的事,偏又把自己搅在漩涡里。幸亏姑丈不在家,若在家时,更要不堪设想。叨念着走到书房门首,才要掀帘进去,忽觉从旁边扑过一个人影,不由吓了一跳,借月『色』看看时,才知是自己的夫人。若愚大惊道:“你跑出来作什么?”若愚夫人道:“你们『乱』的什么?来的三个都是谁?『乱』喊胡叫的。”若愚悚然道:“内宅听见了么?”夫人道:“幸而没有。我在屋里恍惚听外院有人说话,知道前院来了人,自己坐着闷,就出来再去看表弟『妇』一会,因为看一时少一时了。我在她屋里坐着,就隐约听外面你们『乱』喊『乱』闹,又见表弟『妇』脸上变的更难看,目光也散了,心里害怕,就出来想招呼你们。哪知一进外院,就听你们像是和人拌嘴,忙隔着玻璃偷看,没看明白,他们就走了。里面还有女人,到底怎么回事?”若愚顿足道:“捣霉罢了,凭空出了祸事,现在来不及说。”若愚夫人惊异道:“怎么?”若愚道:“你先不必问,今天你可得多受点累,内宅的病人,就交给你。你关上内宅门,把老妈子都叫醒了,大家坐夜。我和惊寰全不能进去。”夫人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件事?别教我害这糊涂怕。”若愚道: “咱们的案犯了,就是咱给惊寰破坏的那个如莲,也要死了。她的父母找来拼命,有个国四爷跟来,都说明白,惊寰已答应弄这快死的人从良。一会儿他们就把那如莲抬来,还不定是死是活的呢。回头抬来只可安置在书房。这时惊寰已快把人疯了,我得守着他。外面有什么响动,你莫大惊小怪,也别出来,还得别教姑妈和病人听见。”夫人怔了半晌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不眼看就有两口死的么?你可得把惊寰看定了,怕里外病人一倒头,他跟着出什么『毛』病。”若愚点头道:“我晓得,你快进去,依着我的话办。”夫人依言走入,随手又把屏门关了,若愚这才又进了书房,见惊寰抱着头在屋里『乱』走,若愚忙叫道:“来,我和你商量。等会儿他们把人抬来,就放在书房里间吧。”惊寰更不答言,只一头点,若愚方才被夫人提醒,知道惊寰把万种伤心后悔的事都担在他一人身上,他那柔弱的心灵,绝对承受不住,说不定已安下寻死的心,只可竭力监视着他,又绕着弯的劝解。惊寰似乎耳朵聋了,一句也没听见,但是眼泪也不流了,坐下立起的又好像犯了失心疯。过了一会,忽然跳起道:“如莲来了,我接她去。”说着就跳出书房,若愚一把没拉住,急忙跟他出去。

惊寰跑到大门口,自己开了门,若愚立在他身后,向外看时,只见钩月在天,清光满巷,哪有个人影?若愚拉惊寰道:“哪有人来?快进去!”惊寰只站住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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