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回梦记》第12/12页



说来也巧,正在这个工夫,忽见远远有一人转近巷口来。走近了才看出只有两个人,合搭着一张木板,稳稳的走来,板上隆然凸起像是躺着个人,若愚才料道是了。惊寰已三步赶过去,叫着问那两人道:“抬的是如莲么?”那两人应道:“是,还有个姓周的跟来,他只送到巷口,指点明白了这个大门,已经回去。说是……”惊寰听到这里,已急不暇待的问道:“还活着么?”说着就要掀起蒙着的被子去看。若愚赶过拉开道:“别在这里停着,快搭进去。”就拉了惊寰,领着那两个人,搭了木板,直进大门,缓缓的抬进书房。若愚指挥着把木板轻轻放在床上,又四人合力把木板慢慢撤出来,那被子包裹的人,就卧在床心。若愚也顾不得问个底细,就先打发这抬人的两个走了,还未回头,猛听身后惊寰哇的声大哭起来。赶过来看,见惊寰已把被子揭开一角,一个死人般的脸儿,立刻『露』出来,乍一看几乎不认得是如莲,瘦得肉尽见骨,身上盖着两幅旧缎被,身下一床旧褥,躺着一丝不动,直看不出还有气没气。惊寰却以为死了,所以大哭。若愚却通身汗『毛』都竖起来,想不到当初的一个活泼女郎,竟而变到这样。想起来全被自己所害,便也顾不得什么避忌,走过把如莲的鼻子一按,尚还很热,嘴里也有热气出入,就按着惊寰道:“别哭,人没死,这是昏过去,迟一会还能醒过来。”惊寰也用手在她脸上『摸』了『摸』,觉得真是没死,就叫道:“如莲,妹妹,你睁眼,瞧瞧我。”说着见如莲不动,便又向若愚哭道:“她不睁眼,是没死么?怎么一点不动呀!”若愚道:“这别忙,本来要死的人,又搭着颠簸了一路,要受多大损伤?等一会缓过来,自然会醒。”惊寰就又跪在床前,不住声的哀声呼唤。

若愚正要去寻些热水预备着,忽听外面有人弹得窗上玻璃响,忙跑出去,见自己夫人也面『色』惨白,惊颤颤的立在廊下。若愚吃惊问道:“什么事?”夫人道:“表弟『妇』情形不好,眼直向上翻,气也渐渐微了,看光景就要咽气。你告诉惊寰一声,是看看去不?”若愚摆手道:“不要声张,表弟『妇』就交你一人管,咽了气你们也先别哭,更别叫惊寰。这时他够受了,教他先尽这一个办吧,没的把他『逼』死。”夫人又道:“那个如莲已经来了么?”若愚着急道:“来了来了,也就快死,你别絮叨了。这是什么时候。”就把夫人推进内院,自己又跑进书房。方才身在局中,尚不自觉,此际冷眼看来,斗然感到伤心惨目。满室萧然,一灯惨碧,将死的如莲横陈榻上,生气已微。那可怜的惊寰,似醉如痴的跪在榻旁,哀哀苦叫,却任他叫得涕泪突横,更叫不回那暂逝的芳魂,博她个开眸一语。若愚只得在旁看着,不觉也魂销欲绝。

过了十几分钟,惊寰竟叫出了功效,如莲似乎眼皮微动,口里也像有了声音。惊寰忍不住,更提高声音叫道:“如莲,你醒醒,睁眼瞧瞧你的惊寰。”如莲慢慢呻『吟』一声,忽的睁起些微眼缝,若愚忙取过一杯温热的水,递给惊寰,惊寰便要向如莲口里灌,若愚忙拦住道:“不成,留神呛死。你用嘴一滴滴的度给她吧。”惊寰便把水含在口里,对准她的嘴儿,一滴滴的度过去,猛然想起当日情死吃烟的时节,也是这般光景,不由得酸泪直涌,都落在如莲的颊上。照样灌了两口水以后,如莲竟悠悠醒转。眼也全部张开,只是凝然直视,脸上也没一些表情,仿佛空张开眼,什么也瞧不见。过了一会,眼光才会转动,似乎才看见惊寰,猛然眼光现出异『色』,嘴也略开。惊寰知道她心里已经明白,便又说道:“如莲,你的惊寰在这里。”接着如莲喉里作声,通身略动,猛又眼珠向上一翻,把惊寰吓了一跳,怕她立刻要死。不想如莲慢慢在眼里生出光来,直望着惊寰,呻『吟』了一声,接着从喉里发音道:“我……我……”惊寰忙道:“我是惊寰,你这是在我家里,你已经嫁了我,这屋子是你自己住的。你养病,咱们好过日子。”如莲嘴唇一动,似乎现出一丝笑容,精神也增了一些,喘着道:“怎,怎么……”惊寰忙道:“你别多想,以前的事,我都明白了,所以把你娶到家,从此你是我家的人。”如莲喘着想了一会,又问道:“我娘呢?”惊寰不敢说实话,只得绕弯道:“你嫁过来,你娘怎能跟着,你要想她,我给你接去。”如莲闭了闭眼,半晌又睁开,在衾里的一只手似乎挣扎着要动。惊寰忙拉住她的手,如莲才脸上现出安适之状,鼻翅儿颤动着道:“惊寰……真的……”惊寰道:“怎会不真?妹妹,咱俩心愿遂了,我是你的丈夫,总守着你了。”如莲头儿微动道:“我快死……你何必……”惊寰听着心似刀剜,强忍着道:“你别说这个,你养好了病,以后净是乐事。”如莲颤着道:“晚了……哥哥,晚了……”惊寰哭道:“莫说你死不了,就是死也算我陆家的鬼,我定要对得过你,定给你出个大殡,埋在我家坟地里。妹妹,咱俩生不能同衾,也要落个死则同『穴』。”如莲略一摇头,脸上颜『色』一变道:“不……你有你太太……我不埋你……一处。”惊寰道:“你不愿意和她埋在一『穴』,就在旁边另起一个坟,立个碑碣。”如莲喘道:“写字?”惊寰道:“碑上自然写字,写惊寰薄命妻冯如莲之墓。”如莲连咽几口气才又断断续续的道:“不……妻……妾……”惊寰道:“依你,愿意写妾就写妾。”如莲这时已目眶塌陷,气息仅属。但还忍死扎挣,好像有许多话说。挣了半天,才说出话道:“不……我不姓冯……冯是我娘……的姓……我有亲……爹……我娘嫁过一个盐商……生的我……我姓何……写何如莲……娘……告诉我……父亲是……何……靖如……我没……见过……”。

惊寰听到这里倏的通身一软坐在地下,若愚也一阵抖索,凑向前低头问如莲道:“你父亲是何靖如,是你娘嫁过何靖如么?是不是只嫁了一年?”如莲微微点头道:“娘告诉我……我没见过……”若愚立刻双泪直涌,扑的也跪在床前,叫道:“你是我妹妹呀!天哪!你怎不早说?我父亲就是何靖如,当初我小时候,曾听说我父亲弄过外宅,只一年就打发了,哪知就是你娘,竟把你落在苦海里。可疼死哥哥了!怪不得你嫂子说你长的像我,我怎瞎了眼,会看不出来?”说着大哭起来。如莲听得这话,心里翻搅,要哭已没了泪,只把眼圈一红,又昏过去。惊寰忙又呼唤,不大工夫,如莲重又醒转,望着若愚似乎要笑,却只见颊上微动,呻『吟』道:“你是我……同胞哥哥……哥哥……妹妹死在你手里……哥哥你害……你好……”说着把牙一咬,又向惊寰看了看,叹息了一声,接着眼珠一翻,咯的一声,可怜这多情的薄命女儿,竟带着无边幽怨,芳魂渺渺的身归那世去了。

这一绝气,惊寰立刻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上,若愚却嚎啕大哭起来,恨不得哭得跟她死去。自己想到从起初就和如莲作对,千方百计收拾她,一直害得她死。到今天才知她是自己的胞妹,费尽银钱心力,倒害了个亲骨肉,怎不懊悔悲伤,凄然欲绝?正自己哭着,忽听内宅人声嘈杂,料道内宅也是不好,只可哭着走出去看。才出书房,恰见自己的夫人匆匆的从里院出来,一见若愚便拉住道:“你……你知道,表弟『妇』咽了气。惊寰……惊寰!”若愚顿足道:“里面的那位也死了。天呀!全是我害死的,可怎么办?”夫人惊道:“怎么说?”若愚且哭且诉的道:“那个如莲已经送来,已经断气。”夫人道:“是么?”若愚自己揪着头发流泪道:“我得了报应,如莲是咱的亲胞妹。我才知道,她娘嫁过咱爹,在打发了以后才生的她,临死她才说出咱爹的名字。我真是害人反害己了,天呀!”夫人愕然道:“怪不得我当初见她,觉得像你,因没往心里去,就未细问。谁想的到咱爹在外间还留了个孽障呀!早知道就把她收留,哪有今日?”若愚叹道:“这真是前生冤孽,现在顾不得说。这家里一死两口,该怎么办?惊寰昏在屋里,更是不了,万一他心里一窄,跟着寻了死,祸更大了。”夫人道:“真个的,惊寰要知道两个都死了,真有危险。”说着想了想道:“要不就教他挪到旁处躲几日,等他悲伤略减,然后……”若愚猛然道:“对对,只可把惊寰先搬到咱家,我教郭安去雇车,你就带着惊寰回咱家去,……千万留神守着他,先别同他提表弟『妇』也死了的话。”夫人点头,若愚便走出去。

夫人自己站在院里,无意中望着天边秋月,心里说不出的凄酸。暗想如莲虽则薄命,到底还占了上风,以前真享受过惊寰的爱,临死还得惊寰守着咽气,还算罢了。只表弟『妇』真是苦命得到家,寻常得不到丈夫的怜爱,好容易盼得丈夫回心,自己却又没命享受,到死还是被情敌把丈夫抢去,倒是我这不相干的人送了她的终,不禁替她可怜。又想到若愚说惊寰昏在屋里,怕他出甚『毛』病,便顾不得屋里还有死人,就走进去,见那景况真不堪入目,一个尸横床上,一个气厥床前。走过看时,惊寰在地下已张开了眼,叫他却又不应。再看死去的如莲,几乎认识不出,脸上却还平和,只眉端还隐带些幽怨,便对尸身洒了许多眼泪。

不多时,若愚带着郭安进来,把惊寰扶起,惊寰只直着两眼一语不发。若愚和郭安将他抬出去,若愚夫人在后跟着。到了门口见已雇了三辆洋车,若愚夫人坐上一辆,把惊寰推上一辆,由郭安护送着。若愚又嘱托夫人,千万看定惊寰,不可大意。夫人答应,那车便拐出巷外走了。若愚自己关上门,到上房窗外,报告老太太新『妇』已死。其实这时太太已经听着消息,正在屋里哭呢。若愚又把如莲死在书房的前因后果,禀告一遍。老太太始而吃惊,以后又念如莲的身世可悯,境遇可怜,深为叹息。便托若愚明日去买两份一样的衣衾棺椁,择个吉时装殓。若愚答应,又把惊寰到自己家里的事说了,老太太也甚愿意。若愚因院中停着两个死尸,一夜没敢睡觉。熬到次日天明,便出去买办一切物件,夜里入殓。也没教惊寰回家,若愚都用全神料理得完善。入殓以后,才想起给新『妇』的母家和如莲的娘送信。新『妇』母家从去年夏天便搬往张家口,只得写封快信寄去。怜宝却没处寻找,只得罢了。

话说惊寰在若愚家住了三四天,神智方才清爽,只闹着要回家,却被若愚夫人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不许他走,而且便是偷着跑出,也被看门的人挡回,只急得他整天哭闹。过了十几日,若愚夫人见实在关不住,便和若愚商量,送他回了家。惊寰一进家门,见停着两口棺材,才知新『妇』也已逝去,自念两妻尽死,己尚独生,真是百身莫赎,恨不得叫来天地鬼神,问问他们,何以单单扼我至此。这一场痛哭,直有泪溢江河,恨填宇宙之势,晕而复苏者好几次,被若愚劝住。又另雇了两个仆人,轮班看守惊寰。过一日,便有新『妇』的母亲到家,在棺前哭了一阵,又见院中停有两棺,问知底细,几乎闹起风波。幸亏若愚夫人从中调解,才得平息。若愚为要忏悔自己的罪恶,便要自掏腰包,给新『妇』和如莲两人合出一个大殡。新『妇』的母亲硬坚持着,非要给自己女儿单出大殡不可。后来费了许多唇舌,才说得她应允,便定了九月十九日,双驾一齐发引。若愚约集亲友,筹备得非常周密,不怕花钱,只求阔绰。到了日期,若愚只教惊寰坐马车送殡,不许在路上行走,又派许多人卫护着,殡仪好生壮阔。路上看的人,人山人海。大家见殡中有两个棺材,两副铭旌,影亭里又供着两个少女的影像,都大为惊疑。便有好事的混加揣测,说这陆家的妻妾,素常感情深厚,大太太得病身故,姨太太誓不独生,也跟着绝粒而死。这些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扬出去,立刻大家都知道了,全当作事实,竟而成了一段美谈,也不必细表。

出殡三天以后,若愚见惊寰久居家中,终日睹物思情,烦恼哭泣,知道便是他不出『毛』病,家居也是不妥。忽然想起个主意,便出自己的名,向江西惊寰的父亲处去了一封电报,述说新『妇』已死,惊寰家居懊丧,身体日弱,医生劝去转地疗养,惊寰原只中学毕业,因为本地没有好大学,尚未深造,如今趁这机会可送他到日本去,一半治病,一半求学,如蒙姑丈允许,自己可以担任送去云云。过几天接了回电,惊寰的父亲对若愚的计划,竟非常同意,请若愚瞧着办理。若愚便拿着电报,给老太太看了,老太太虽不愿儿子远离膝下,但又怕他在家里出了意外,希望出外去可以开阔胸怀,只得忍痛立允。至于惊寰,此际已是万念灰冷,只求速死,在家出外,全不关心,只由若愚随意摆布。

若愚把家事安置略妥,就辞了姑母,别了夫人,带着惊寰直赴日本去了。到日本住在东京,白天请教师给他补习日文,夜里便领他出去各处游逛。惊寰初到异方,触目生趣,胸怀渐渐开展,不由把寻死的心就淡了许多。过了三个多月,日文已颇有程度,适值年假将完,若愚就替他在一个高等专门学校报了名,考试居然被取,从此入学读书。若愚见他已神智如常,不必自己再为陪伴,又过了些日,就托了两个留日的朋友照应惊寰,又谆嘱了许多话,才自乘轮船回津。

赶到天津,恰值仲春二月,便先到了陆家,见着姑母,报告惊寰在外平安,才自回到自己家里。夫妻见面,若愚夫人给丈夫置酒接风,欢饮中间,提起陆家的事,夫『妇』都不胜凄惨。若愚叹道:“天下事居然这样巧,不能说不是孽冤。两个绝代的女子,虽都死在惊寰身上,可是间接全死在我手里。而且我和惊寰,都是以前走了错路,到后来明白时,却都已晚了,连个改悔的机会都抓不着。我一向的主意,是宁害了如莲,必须救惊寰的太太,哪知惊寰的太太没救成,倒断送了自己的胞妹。原来一片好心,想不到落这样结果,我到死也不能心安了。”夫人 搵泪道:“不谈这些吧。论起如莲的死,我也有一半功劳。我心里好受么?不过咱们没生心害人,问心无愧,也就罢了。”若愚这时想起如莲临死向自己叫哥哥的情形,十分惨伤,便低头不语。夫人又道:“明天是清明,你回来还没祭祖先,索『性』咱明天出郊扫墓,就带便祭祭如莲和表弟『妇』的坟。”若愚答应。

到次日午饭后,便派人雇了辆马车,到西乡去扫墓。又带着些花圈祭品,夫妻坐着车,才走到西马路,忽见街上人都塞满,拥挤不动,马车只得在人群中夺路而行。猛然又听众人齐声喊:“好。”若愚抬头一看,原来是过红差,军警作队走过,后面绑着两个犯人,正在鬼叫着唱。若愚见头前走的犯人,才想起这犯人是与自己同过患难的罗九。暗想这人并非甚坏,怎犯了死罪?又转想他必是挥霍过度,穷了不守本分,走近路去抢劫,竟把『性』命送掉。人为财死,果然不错。不禁暗叹钱真是好东西,有者能生,无者即死。看起来自己虽然富厚,也经不住挥霍,日后该把家财整理整理,不可像以先的不事生产了。想着红差已经过去,行人尽散,马车走起来,瞬息出了西关。

路上虽是黄土漫天,却不断的见着红桃绿柳,点缀出几分春『色』。到了何氏祖茔,祭扫已毕,因陆家茔地相离不远,便教马车跟着,夫『妇』自走了去。到了陆家茔地,走进去,见前后两座新坟,岿然对峙,眼见便是两个薄命人埋骨之所。当初一个是深闺弱女,翠绕珠围,一个是北里名姬,花娇柳媚,如今都剩了一抔黄土,三尺孤坟。在这无人荒境中,听那萧萧的白杨作语,更不知棺中白骨,已朽到什么程度,真是余情犹在人心,玉体已归尘土,夫『妇』俩不由都凄然下泪。那如莲的坟,是埋在祖坟圈起后的土地上,惊寰夫人却埋在二门以外惊寰的正『穴』里,预备将来和惊寰拼骨同『穴』。若愚夫『妇』为要在如莲坟上多流连一会,便先到惊寰夫人坟前祭了。若愚夫人跪着默祷了一会,站起来,把一个花圈放在坟头,才同踏着茸茸细草,走到茔地后面。见如莲的坟孤立在风中,虽是隔年新坟,也自生了纤草。坟前立着小碑一块,上刻着“陆氏薄命妾何如莲之墓”,碑旁生着一小株桃花,枝干极细,随风摇摆,只一条横出的细枝上,缀着四五朵桃花,开得寂寂寞寞的红,一阵风来,便刮落几瓣。

若愚把祭品摆在坟前,花圈放在坟顶,夫『妇』一同叫着:“妹妹,你的哥哥嫂嫂来看你!”若愚念到墓中长眠的胞妹,生时那样胸襟,那样志气,那等烈『性』,那等痴情,虽然落在风尘,绝没给我何氏留一点羞辱,从小时在怜宝手里,不知受了多少艰苦,长大了自己立志嫁人,偏横遭波折。惊寰夫人虽然生前薄命,可是死后还得与夫同『穴』长眠。如莲却是独鬼孤坟,寂寞凄凉,直到茫茫万古。这才是天下第一命薄的人!她若生在我家里,便是千金小姐,无忧无虑,快活一世。可怜她怎就落在外边?可恨自己不能早日看出,直把她害死。想着忍不住大哭起来,夫人也跟着嘤嘤啜泣。若愚哭完,抱着坟头叫道:“妹妹,还恨我么?哥哥对不起你。将来我有儿子,一定过继你一个,你这坟上,我还要盖个亭子,省得雨水淋你。妹妹,你的魂儿有灵,也要常回家去看看哥嫂。我家里给你再立牌位,常时上供,你可去呀!”说着又哭。

正哭着,忽觉身后有人轻拍肩头,以为是夫人来劝,回头看时,夫人还坐着掩面而泣。面前站着的却是个白须老人,细看才知是那位国四爷。若愚连忙长揖问道:“老伯怎也到这里来?”国四爷笑道:“这里我常来。如莲出殡,我派仆人跟着,访知埋在这里,我没事就来一次。如莲是我的干女儿,生前很孝顺我,死后怎能教她寂寞。可是我这风烛残年,能来几次就说不定了。而且常常出郊一游,于身心颇为有益。阁下方才口口声声哭着妹,妹是什么原故?那陆惊寰又为甚不来?莫非又得了新欢?”若愚长叹,就把如莲临死才述明身世的话说了一遍。国四爷咳声道:“人的命运直是天生,非人力所能推挽。如莲的命,奈何一薄至此?这就是造化故意弄人了。这样说,那怜宝还是你的庶母。”若愚听了,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她和周七现在何方?我急要找他们,您知道不?”国四爷道:“你是要大大的周济怜宝一下,以慰死者之心么?那倒不必了。他夫『妇』得了那笔钱,拆半还了账,就都回河南龙王庙故乡,仍自安分务农去了。怜宝经这次变故,倒老实许多。”若愚听了点头不语。国四爷又自笑道:“阁下莫笑我老于喜事,其实如莲这孩子,真是不世出的才。我和她相处稍久,知道她聪明绝顶,要是生得其地,万非一切男子所能及。因她身在风尘,还以为是黧牛之子,哪知竟是你们缙绅人家之后,那就无怪其然。总算我老眼不花,我曾经烦名人给她作了许多题咏,上月带个石匠来,要刻在碑后,被陆家守坟人看见,还不依不饶,讹我许多贿赂去,才得刻成。阁下莫笑我痴啊!”说着哈哈一笑道:“此尚非痴,犹有痴于此者。如莲生时曾告诉我,她没坠落风尘时,惊寰每天清早必到她门前巡逻,如今她死了,我也依着惊寰旧样,差不多每日坟前一走。当年是柳绿情郎,门前走动。如今只剩我白发老父,坟上徘徊。一生一死,看起来他们夫妻情深,还不如我们父女义重呢。”说完就倒背手去嗅花圈上的鲜花。

若愚也绕到碑后一看,只见上面字迹纵横,龙蛇飞舞,把一面碑刻得略无隙地。都是些哀感顽艳的诗词,看人名时,都是当代大家,像陈三原、苏孝须、祝古、樊云山等人,都有所作。只有国四爷是一篇短短的墓志,把如莲的生平写得栩栩如生。暗想如莲死后得这一番遭遇,也不枉苦了一世。便深深的谢了国四爷。

这时若愚夫人,因哭着被风吹得头疼,提议回家,若愚只得辞别国四爷,扶夫人上了马车,归鞭东指。走过了半里多路,回头看时,国四爷还在地下采撷野花向坟前上供呢。若愚夫『妇』一路上都是含着满腹余哀,各不作语。夫人只紧紧偎着若愚,又把他的两手都握着。车进了西关,若愚忽然笑问道:“意珠,我这次回来,觉得你对我亲密了许多,竟使我想到初结婚时的情景。你忽然跟我增加了爱情,是为什么?”夫人脸上一红,凄然道:“我自从看见那两个苦命人的结果,才知道像咱夫妻这样幸福,很不易得,我应当自知惜福,所以不由就把你看重咧。”若愚看了她一眼,微笑不答,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半晌才道:“我饿了,家里没什么好吃,咱一直到松风楼吃西餐去吧!松风楼群芳馆,现在已改作饭店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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