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回梦记》第2/12页



想着到了门口,拔开『插』关,才要开门,忽然又想到这扇门外,便是我那两年来连梦都做的人,开门见了他,头一句我说什么?还是该向着他笑,还是拉着他哭?想到又踌躇不敢开门。到后来鼓足了勇气,伸手拉开了门,身体似捉『迷』藏一般,也跟着向旁边一闪。但是眼睛忍不住,已见那人俏倚在对面墙上。只可立住了,探出身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却回过去拢住自己辫儿,想要说话,却只张不开口。看他时,脸上也涨得似红布一样。如莲嘴唇和牙齿挣扎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话道:“你冷不冷?”那少年通身瑟缩了一下,道:“不。”说完这几个字,两下又对怔住。还是如莲老着面皮道:“你进来。”那少年想了想,问道:“进去得么?”如莲点点头,那少年便慢慢走进门首。如莲把身一闪,让他进去,回手又掩上门。那少年进了门,匆匆的便要上楼。如莲一把拉住,笑道:“往哪里走?只许你进到这里。”说着觉得自己的声音高了些,忙又掩住了嘴。那少年趁势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娘在家不在?”如莲笑道:“你不用管,这里万事有我,你放心。我说你姓什么,家在哪里住,有什么人,有……”自己说到这里,才觉得问得太急了,又有些问出了题,把脸一阵绯红,忙住了口。那少年答道:“我姓陆,名叫惊寰,住在……”如莲又截住他的话头道:“我先问你,你多们大岁数?”惊寰道:“十九。”如莲听了,低下头,半晌不语。好一会才抬头问道:“你成年际总往松风楼跑什么?”惊寰看着如莲一笑,接着轻轻叹了一声。如莲脸又一红,低声道:“我明白,我感激你。我再问你,大清早你往这破胡同里跑什么?”惊寰跺跺脚,咳了声道:“是你今天才看见罢了!我从去年八月里知道你住在此处以后,哪一天早晨不上这里来巡逻!”

如莲听了,心下一阵惨然,眼泪几乎涌出眶外,便双手握着他的手道:“可怜冬三月会没冻死你个冤家!你好傻,冻死你有谁知情!”惊寰苦笑道:“到如今只要你看见一回,就不枉了我。我也不如怎的,虽然每天在园子里和你见面,但是早晨要不看看你住的楼,就要从早晨难过到晚晌。可是向来没看见你一次。今天是怎么了,你会大清早起来看街?”如莲点头道:“今天么,”说着自己小声道:“这可该谢谢我这新来的好爹。”惊寰听不清楚,问道:“你说什么?”如莲笑道:“我说今天是天缘凑巧,该着咱俩人认识。咳,闲话少说,你说你这两年苦苦钉着我,是想要怎么样?”惊寰见问,怔了一怔道:“我知道我想要怎么样?好容易有了今日,你还忍心跟我假装。”如莲用牙咬着嘴唇道:“你的心我懂。我的心呢?”惊寰点点头。如莲接着道:“说句不害臊的话,你可别笑话我。”惊寰道:“傻话,我怎么还笑话你?”如莲红着脸,自己迟疑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粉帕,用手按在脸上,声音从手帕里透出来道:“只要你要我,我终久是你的!”说完又低下了头。惊寰一面伸手去扯她脸上的手帕,一面道:“妹妹,妹妹,我从当初头一次见你,就仿佛曾经见过,直拿你当做熟人。这里我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可是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说处,反正我从两年前就是你的了。”如莲听了也不答言,只是脸上的手帕始终不肯揭下来,惊寰却只管动手。她忽然霍的把手帕揭下,『露』出那羞红未褪的脸儿,却噘着嘴道:“你好,没见过你这样不认生,见人就动手动脚。谁认识你?还不给我出去!”说着用手指了指门。惊寰只当是真惹恼了她,心里好生懊悔,正想开口哀告,如莲又寒着脸道:“你快走,不然我要喊娘!”惊寰原是未经世路的公子哥儿,站在生人院里,和人家的女儿说话,本已担着惊恐,如今又见她变了脸,虽然不知真假,却已十分站不住,便也正『色』问道:“妹妹,你真教我走?”如莲点点头。惊寰便看着她叹息了一声,慢慢的走出去。走到门首,才要拉门,只听后面如莲自言自语道:“好,你怄气,你走,走了这一辈子也别见我。”惊寰止步回头,只见她正咬着嘴唇笑,便止住了步道:“走是你赶我走,又说这个话!”如莲笑着招手道:“你回来。教你走你就走,你倒听话。”惊寰咕嘟着嘴道:“不走你要真喊娘呢!”如莲笑道:“你真是土命人。你来了,我会喊娘?别说我不喊,就是她撞了来,你也不用怕。娘要管我,我就教她先管管自己。你放心,我娘没有关系。只是我昨天新来了一个爹,恐怕将来倒是麻烦。”

惊寰听了不懂,如莲便把自己的身世和昨夜烟馆认爹的经过,约略讲了一遍。说着又问道:“我的事是说完了,你的事怎么样?告诉你一句放心的话,我是没有人管得住,说走就走。你呢?”惊寰怔了半晌道:“我不瞒你,我家里已给我定下亲事,不过我的心是早已给你了,世上哪还认得第二个人?只要你跟我是真心,我真敢跟家里拼命,把你拼到家里。”如莲扶着惊寰的肩膀,低着头沉『吟』了半晌,忽然眼圈一红道:“像我这下贱薄命的人,还想到什么执掌昭阳,一定给人家作正室?只图一世里常有人怜念,就算前生修来的了。”惊寰听了,心下好生凄酸,紧紧拉住她的手道:“你何必说得这样伤心,把自己看得这般轻贱?我却觉得你是云彩眼里的人,为你死也死得过。”如莲叹息道:“但愿你的心总是这样,便是事情不成,我耽一世虚名也不冤枉。可是以后你有什么办法?”惊寰道:“这真难说,我父亲那样脾气,无论如何我不敢和他说,就是说也说不过去,只可慢慢等机会。但盼天可怜,你我总有那一天。”如莲想了想,忽然笑道:“你教我等到何年何月?”

惊寰道:“三二年你可等得了?”如莲道:“好,我就先等你三年。这三年里你去想法子。”说完自己沉『吟』一会,才又赧然道:“我却对不住你,要去不干好事了。”惊寰不懂道:“你去干什么?”如莲正『色』道:“你可信得过我的心?”惊寰也正『色』道:“你可真要挖出心来看?”如莲点头道:“那我就痛快告诉你,我将来跟你一走,把我娘放在哪里?即使你家里有钱,也不见肯拿出来办这宗事,你肯旁人也未必肯。还不如我早给她赚出些养老的费用,到那时干干净净的一走,我不算没良心,也省得你为难,也免得你家里人轻看我是花钱买来的。”惊寰道:“你说的理是不错,可是你要去干什么?”如莲道:“那你还用问?靠山的烧柴,靠河的吃水,试问我守着的都是什么人,还有别的路?左不过是去下窑子。”惊寰连连摆手道:“这你简直胡闹。咱们今天一谈,你就是我的人了,再教你去干这个,我还算是人?再说,你这要干净的人,为我去干这种营生……”如莲撇撇嘴道:“干净?我还干净?我要干净倒真出古了!不怕你瞧不起我,实话说,在前年上北京去的时候,我娘就把我的清白卖了几百块钱,她都顺着小窟窿冒了烟。何况我每天跟着这样一个娘,去东边卖歌,西边卖眼,教千人瞧万人看,和下窑子有什么两样?反正我总要对得住你。这几年台底下想着我的癞蛤蟆已不算少,成天际鬼叫狼号,挤眉弄眼,也得给他们个捣霉的机会。再说我有地方安身,咱们也好时常见面,省得你天天在园子里对着我活受罪。”惊寰摇头道:“宁可我多受些罪吧,你还是不干这个的好!”如莲看了他一眼,只见晓日已从东面墙隙照到他那被晓风冻成苹果『色』的颊上,红得可怜,便又拉着他的手道:“那你还是不放心我?只要我的心向着你,他们谁能沾我一下?也不过只有进贡的份儿罢了。现在我已拿准了主意,咱们是一言为定,等我找妥了地方,再想法告诉你,你快去吧!”惊寰还迟疑不走,如莲不由分说,一直把他推出大门口,口里道:“这院里又不是咱的家,在这里恋什么!”惊寰走出门外,又立住回头道:“我说干不得,你再想想!”如莲摆手道:“想什么?我就是这个主意了。快走吧,你这身衣服,在这巷里溜,教人看着多么扎眼。”说着把身儿向里一缩,把门一关,惊寰再回头,只见两扇门儿,已变成银汉红墙,眼看是咫尺天涯,美人不见,只得望着楼上看了几眼,提起了脚,便走了去。

哪知走不到几步,只听后面门儿呀的一响,忙立定回顾,见如莲从门里探出脸儿来,叫道:“回来。”惊寰便又向回走,如莲笑着道:“傻子,你不当官役,用不着起五更来查街。明天再这样,我发誓再不理你。这样傻跑,冻病了谁管!”说到这里,惊寰已快走到门首,她便霍的将身儿缩入,把门关了。惊寰又只看见两扇大门立在面前,人儿又已隐去。对着门发了一会呆,只可再自走开。等他快走到巷口拐角的地方,如莲又探出身来,向着他一笑。他回头才待立住,如莲又缩回去。沉一会儿,如莲再开门出来,只见冷静静的空巷无人,知道他去远了,呆呆的自己站了一会,忽觉得两只手都冻得麻木了,耳朵也冻得生疼,心里却一阵凉一阵热的不好过,自己诧异道:“他在这里说了这半天,我也没觉冷,他走了怎忽的冷起来?这倒怪呢!”说着自己呸了一口,赌气回身关门进去。

上了楼,见煤炉已经灭了,听听里间周七的鼾声还在响亮,回头看看自己的床,见被子还那样散『乱』的堆着,自己轻轻咳了一声,这才脱了隔夜未脱的鞋,上床去,拉过被子躺下。忽觉被子冰得人难过,才知道在外面站得工夫大了,衣服上带进来许多寒气,被被子一扑,便透进衣服,着在体上。如莲忙把头蒙上,在被底瑟缩了好一会,细想方才的景况,心下一阵甜蜜,一阵凄凉,辗转反侧了好大工夫,到外面市声喧动,才慢慢的睡着。 正睡得香甜,忽然梦见和他住在一间屋里,自己睡在床上,他坐在床边,向着自己呆看。忽然他低下头来,努着嘴唇向着自己笑。晓得他要轻薄,便笑着伸手去抵住他的肩窝,但是他口里的热气,已呵到自己额上,暖煦煦的温柔煞人,不由得那里抵住他肩窝的手便松了,心里一阵『迷』糊,反而醒了。

睁开了眼,只见自己的娘正坐在床边,蓬着头发青黑着眼圈,脸对脸儿的向自己看。怜宝见如莲睁开眼,便『摸』着她的玉颊道:“你梦里敢是拾着洋钱,就那样的笑?”如莲原是要起来,听了这句话,便又闭上眼,在心头重去温那温馨的梦境。怜宝摇着她的肩膀道:“好孩子,天过午了,起吧。”如莲便在被里伸了个懒腰,张开双手向着娘。怜宝伸手把她拉起来,顺势揽在怀里,看着她的脸儿道:“你莫不是冻着了?怎么睡了一夜好觉,脸上反倒透着苍白?”如莲看着娘噗哧一笑,道:“我没冻着。我看娘夜里倒没睡舒贴,眼圈怎这样黑。”怜宝呸了一声道:“你快起来漱口洗脸。你爹已经把饭买来,只等你吃呢!”如莲懒懒的下了床,站在地下发怔。听得周七在里间咳嗽,便叫道:“娘,您将洗脸家具拿出来。”怜宝道:“你这孩子,不会自己上屋里去,难道跟你爹还认生!”说着就拉着她进去。如莲见周七正候在床头上吸纸烟,床上还辉煌的点着烟灯。他看如莲进来,局促不安,觉着坐着不是,立起来也不是。如莲倒赶上前去,亲亲热热的叫了声:“爹,您起得早!”周七倒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迸出“姑娘”两个字,沉一会才又说道:“请坐,坐下。”如莲道:“您坐着,我要洗脸去呢。”说着便奔了梳妆台去。怜宝在旁边,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起初她只怕如莲不承认周七这个爹,日久了发生意见,冷了孩子的心,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又在昨日见如莲对周七冷淡的情形,更担着一份心。如今见如莲的样子,和昨日大不相同,心里觉着她前倨后恭,颇为不解。又想到她昨日或者是因糊涂了,便也不甚在意。如莲洗完脸,便从小几上端过一杯茶,笑着递给周七。周七连忙立起,恭恭敬敬的接过,如莲笑道:“爹,您坐着,干么跟自家的女儿还客气!”怜宝也从旁笑道:“孩子,你别管他。他哪是受过伺候的人!”说着又对周七使了个眼『色』道:“你还没给女儿见面礼呢!”周七从口袋里一掏,便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来。如莲一见便认得这钞票是昨夜大明旅社听曲的客人所赏,还是自己交给娘的,心里不由好笑。便笑道:“我不用钱,还是您带着零花吧。”周七也答不出什么话,便望着她手里混塞。如莲把身一躲,回头向怜宝道:“娘,我不要。”怜宝道:“这让什么!你爹给你钱,你就拿着。”如莲便从周七手里拿过来,回手又交给怜宝道:“我没处去花,您先给存着。”怜宝把钱带起来,就张罗着吃饭。三人围着小几坐下,怜宝把预先买来的熟菜都一包包的打开道:“如莲,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爹特为你买来。”如莲暗想,我娘为他男人,在我身上可真用心不小。便向周七笑道:“还是爹疼我,我应该怎样孝顺您?”怜宝道:“好孩子,我们又没儿子,后半世还不着落在你身上?除了你还指望谁?”如莲道:“只要我赚得来,您父母俩,就是享不着福,也还挨不了饿。昨天我听说这些年爹受了不少的苦,真是可怜。以后我总要想法子教您舒服几年。”

怜宝道:“难得孩子你这片好心,我们只要不受罪就够了,还想享什么福!”如莲笑道:“您先别说这个话,昨天我半夜醒来,想到您父母俩这样年纪,还能受什么奔波?我现在也不小了,正该趁着年轻去挣下一笔钱,预备您俩养老。主意是早已打定了。”怜宝听了,眼珠转了几转道:“现在你卖唱,每天进几块钱,也将就够度日的了,还去干什么?”如莲看着娘呆了一会,忽然眼圈一红道:“娘,我说话您可别生气,难道我一世还总去卖唱?我将来也有个老,我现在想着就害怕。您老了有我,我老了有谁?娘,您也要替我想想。”怜宝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跳,就知她话里有话,事有蹊跷。自己原是风尘老手,有什么瞧不透?便道:“孩子,你的话我明白,我还能教你跟我受苦一世?只要你给我们留下棺材钱,我巴不得你早些成了正果。你享了荣华富贵,娘我就是讨了饭,心里也安。”说着看了看如莲,便用手帕去擦眼泪。

如莲也觉得一阵焦心,看着娘几乎要哭。转念一想,心肠突然一硬,便拉着娘的手道:“咱娘俩是一言为定,倒别忘了今天这一番话。告诉你句实话,我已是有了主儿的人了。主儿是谁,早晚您会知道。这件事谁一阻拦,我便是个死。但是我要规矩矩的给您挣三年钱,才能跟他走。”

怜宝听了,心里暗自诧异,这孩子向来没和我离开一时,是什么时候成就了幽期密约,同谁订了海誓山盟?但自己又知道如莲的脾气,说得出便做得出。现时若和她执拗,立刻就许出『毛』病,只可暂时应许了她,慢慢再想办法,便道:“孩子,只要你舍得离开娘,现在跟人走,娘也不管。只望你放亮了眼,别受人家的骗。”如莲道:“我又不是傻子,您放心,绝不会上当。”怜宝想了一会,叹道:“随你吧,可是你这三年里,向哪儿去给我们挣养老的费用?”如莲道:“那您还用问?当初您从哪里出来,我现在就往哪里进去。郭大娘在余德里开的莺春院,上次您领我去过一趟,我看就是那里也好。先在那里使唤个几百块钱,也好教我爹爹换身好。”说着看了看周七,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低头一语不发。

这时怜宝听了如莲的话,心里悲喜交集。悲的是女儿赚上三年钱就要走了,喜的却是早知道自己女儿的容貌,若下了窑子,不愁不红。就是只混三年,万儿八千也稳稳拿在手里。又后悔若早晓得她肯这样,何必等她自己说?我早就富裕了。她想到这里,颇觉踌躇满志,脸上却不『露』一丝喜容,仍装出很悲苦的样子道:“孩子,娘我虽然是混过世的人,可再不肯把你往火坑里送,这可是你愿意,将来怨不上娘。不过你说的倒是正理,这样你也尽了孝,我们也松了心。将来到了日子,你跟着人一走,我们抱着心一忍,大家全有了归宿。就依你这样吧!回头咱把郭大娘请来商议商议。”说到这里,只见周七霍的立起身来,哈哈大笑了几声,拔步向外边走。怜宝道:“你上哪儿去?”周七道:“我走!”怜宝顺手把他拉住道:“你吃完还没抽烟,上哪里胡闯去?”周七惨笑道:“我可不是还出去胡闯。此间虽好,不是我久恋之乡。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宿,叙叙咱夫妻二十年的旧,十分打搅了你。如今我还去干自己的老营生,咱们只当昨夜没遇见,大家仍旧撒开手吧!”怜宝诧异,也立起来道:“我不懂,你这是为什么?”周七把两眼瞪得滚圆道:“为什么?我周七在外面荒『荡』了许多年,拉过洋车,当过奴才,爬过烟馆,跑过赌局,什么下贱事不做?就是干不惯这丧良心的丑勾当。我昨天来,你今天就教女儿下窑子,真算给我个好看。还该谢谢你们对我的心!”怜宝道:“你也不是没在旁边听着,那不是我强迫,是如莲自己愿意的呀!你要是不愿意,也尽管痛快说,何必这样混闹?”周七冷笑道:“我说什么?女儿又不是我的种。她要是我的亲女儿,何必费这些话?今天这楼上早是一片鲜红,教你们看看我两刀四段的好手艺!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能力养活你,却教你的女儿给人家搂个四面,赚钱来养活我;我吃了这风月钱粮,就是一丈长的鼻子,闻上十天,哪还闻得有一丝人味?可怜我既养你们不得,自然管你们不了,只得趁早离开,落个眼不见为净。你们自去发你们的龌龊财,我周七自去讨我的干净饭,咱们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只盼你无论到了何时,万别提到我周七一个字。”

如莲听到这里,心中暗暗感激这位爹,想不到竟是这样好人,昨天我太小看他了。可惜他说的是正理,我为的是私情,也只得落个对他感激,却没法听他的话。便站在那里,装作害臊,低头不语。

怜宝这时却生了气,指着周七道:“你真是受罪的命!我们还不是为你?倒惹得你发脾气,有话不懂得好说,真是吃饱了不闹,不算出水的忘八。”周七瞪着眼苦笑道:“好,好,我本来是受罪的命。福还不是请你去享?这种福我还享不来!”说着又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二十年的工夫,竟把你的廉耻丧尽!”怜宝怒了道:“你说廉耻丧尽,我就算廉耻丧尽!我只晓得有钱万事足,挨得一身松。明明卖了这些年,你还同我讲什么廉耻!你要我讲廉耻也行,你立刻给我弄两万块钱,我和女儿马上就变成双烈女。”周七掩着耳朵跺脚道:“这不是有鬼来捉弄我,无故的教我跑到这里来听这一套!”又对着怜宝道:“你就是再说狠些,我也没奈何。不过你要回想当初在咱家里当少『奶』『奶』的时节,咳,我还听你说这些作甚么?真是他娘的对驴『操』琴。”怜宝道:“好,你骂,你骂!我从烟馆里把你弄到家来,就为的是教你来骂我。”周七一口唾沫喷在地下道:“骂?你还不值得。把你骂到驴子年,也不能骂得你要了脸。我也真混蛋,跟你这样人还多什么嘴!罢,罢,我周七走了,从此一别,咱们是来世再见!”说罢,拔脚便向外走。

这时怜宝倒有些良心发现,止不住流下泪来,叫道:“你等等走,我有话说!”周七站住道:“还有什么可说?快讲,快讲!”怜宝泪道:“咱们二十年前的结发夫妻,久别重逢,你就这样的无情无义,你哪一点对得过我的心?”周七道:“你少说废话,我对不过你,你更对不过姓周的祖宗。就凭你的心术习气,便是立刻改邪归了正,我也和你过不来。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周七没有吃软饭的命。有福你自己享吧,我干我的去了!”说完,更不回顾,直向外面闯出去,蹬蹬的下了楼。

如莲也忙赶出,怜宝喊道:“你去干什么?”如莲随口道:“您别管。”说着已出了屋。怜宝只当她要去把周七拉回,便坐在屋里不动,静听消息。如莲赶下楼来,周七已出了门口。如莲紧走几步,拉住他道:“您慢走,我跟您说句话。”周七瞪起眼道:“说甚么?我不回去。”如莲笑道:“我也没教您回去。”又正『色』道:“我真没想到您是这样好人,永远也忘不了您这一片好心。您要明白我可不跟我娘一样,这一时也说不清许多,只求您告诉我个落脚处,将来……”

只说到这里,周七已十分不耐烦,使劲甩脱如莲的手,竖眉立眼的道:“留你娘的什么住脚?没的还想教你们这俩不要脸的东西去找我!”如莲道:“您是不知道我有我的心。”周七撇着大嘴道:“你们还有什么好心?少跟我说废话,当你的小窑姐去吧!”说完迈开大步,直奔出巷口走了。如莲倒望着他的后影暗暗叹息了一会。正是:圆一宵旧梦,客老江湖;看出谷新莺,春啼风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春风回梦记 第二回(上)

玉楼天半起笙歌藁砧捣去

锦帐夜阑开影戏油壁迎来

话说如莲在门首站了一会,便回身走上楼去,只见怜宝还坐在床头拭泪,便道:“娘,您不必伤心,他是一时想不开,等回过味来,还不回来给您赔罪?说不定今天就会回来。方才我下楼赶去拉他,还吃他骂了一顿。”怜宝道:“他就是回来,我也不要他了。是我缺男人,还是你短个爹?过得好好的日子,没的请他来给咱们添气?”说着看了看桌上的钟道:“呀,闹着闹着,就四点多钟了。你收拾收拾,咱们快上园子去,别再误了场,显得对不住掌柜的。”如莲『摸』着自己的头道:“我今天身上不舒服,嗓子也发紧,想告假再睡一觉,晚场再去。”怜宝想了想道:“也好,好在是礼拜一的早工,还没甚要紧,等我托楼下的老大到园子里去告诉一声。”如莲道:“您自己去吧!顺路到余德里找郭大娘,商量商量方才咱们说的事。”怜宝听了,看看如莲,脸上透出犹疑的神『色』。如莲晓得娘已对自己生了疑心,不放心把自己放在家里,便道:“您走的时候,千万把门倒锁上,省得我睡觉时有人来闹。楼下的小金子,一天上这屋里跑八趟,真讨厌死了。”怜宝听了便答应着,又躺在床上吸了两口烟,使教如莲睡下,替她把被子盖好,方才倒锁上门自去。如莲对着门冷笑了一声,便转过身子来睡下,心里很是泰然,倒睡得酣适,直睡到上灯时,方才醒来。

怜宝还未返家,便自己坐起来,拥着被呆想一会,听得楼梯作响,知道娘已经回来,又听得钥匙碰得响声,便叫道:“娘回来了?”怜宝在外面应了一声,推门进来,手里提着许多东西,放在桌上,便向如莲道:“孩子,你早醒了?”如莲道:“我醒了一会,正闷得慌。”怜宝笑道:“郭大娘留我谈了好半天,还教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来。只顾和她谈得忘了时候,教你坐了这半天的牢。”如莲拖着鞋下了地,拿杯凉水漱漱口道:“郭大娘说些什么?”怜宝坐在床上道:“郭大娘听得你要去,喜欢得两个手掌都拍不到一处。她说只要你肯到她那里,怎说怎好,想使用多少钱都成。莺春院楼上的三间通连的大房子,原有个搭住的竹云老二占着,你若去时,就把竹云挪到楼下,那个房间给你住,还要给你现置一堂讲究的家具。教我回来问你什么日子进班,她就预备起来。”如莲屈着指头算道:“今天是二十一,我下月初一去吧。”怜宝点头道:“明天我就回复她,再拿一二百块钱,给你做衣服。咱们就这样定规了。你先吃些东西,等我抽口烟,就上园子去,跟掌柜的告长假。你先在家里歇几天。”如莲摇头道:“不,我还要唱几天。”怜宝笑道:“你真是唱着有瘾,那么就再唱两天,到二十四包银恰满了月。”如莲牙咬着嘴唇不响,怜宝便把从外面带来的东西,教如莲挑了几样吃。

吃完,娘俩又闲谈了一会,到了十点多钟,如莲才起身梳洗完毕,在梳妆镜前自己端详了一会,向着镜里一笑,回头向怜宝道:“娘,我好看不?”怜宝点头道:“俊!连我看着都爱,莫说是他。”如莲诧异道:“他是谁?”怜宝笑道:“傻孩子,他就是你方才告诉我你有了主儿的主儿,我知道是谁!”如莲撇着小嘴道:“你瞧这个娘,净跟我们不说好话。”怜宝对着自己的女儿看了一会,情不自禁,便走向前抱着如莲的脸儿闻了闻。如莲忙把她推开,道:“您看您这老来疯!”怜宝叹息道:“我瞧见你,就想起我十七八岁的时节,简直和你长的一样,不过你的鼻子比我凸,眉却没我弯。”如莲听了一笑道:“娘,我身上热,要换件皮袄。”怜宝怔了怔道:“孩子,你忘了?那件灰鼠皮袄,前些日子因为我没钱买烟,当了十几块钱,如今哪还有皮袄换?你早说我还可以想法子赎出来,现在怎么办?”如莲笑道:“您看您这大惊小怪,没有就不穿。再说这时虽热,回来时倒怕夜里凉。现在咱们走吧。”说着娘儿俩出了屋,倒锁上门,下楼出巷,雇车直奔松风楼去。

从后面小胡同进了后台,便听得前台弦管悠扬,知道是吴万昌正唱着梅花调,离如莲上台还隔着两场,便向后台同事的人都打了招呼,自寻了清静地方坐下。

如莲向四外看看,这后台真是杂『乱』非常,唱靠山调的高玉环,正同弹弦子的小马两个人动手动脚的闹。小马手占便宜,玉环嘴不吃亏,便滚作一团。那一边说相声的李德金,和配莲花落丑角的庆老桂,唱单弦的于寿臣,正挤在一个小茶几旁推三家的牌九。正推得高兴,不想前台的梅花调已经下来,该着于寿臣上场,管事人前去催他,于寿臣便把手里的两张牌掖在腰里,出场去了。李德金正输得起急,忽然散了场,气得唱了两句秧歌,便坐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满『揉』在嘴里,慢慢的咀嚼,把嘴鼓得像气包子一样。

这时一个弹弦子的小兔高忽然走了过来,向怜宝叫了声干娘,接着便凑到如莲面前,搔首弄姿,又甜哥蜜姊的搭讪着说话。如莲只哼了一声,再不理他。小兔高只得转头去和怜宝道:“近来如莲的玩艺大长了,真够内行,可惜……”说着向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可惜老韩托的弦太不花哨,要不了许多菜,要是教我托,管保……”怜宝听到这里,便故意笑着逗他道:“你有这片好心,为什么不早说?现在我们如莲快洗手了,用不着再倒扯玩艺,可惜你这片好心!”小兔高道:“唱得眼前就红,台下的人缘又一天比一天好,为什么要洗手?”怜宝冷笑道:“为什么?告诉你,咱们的交情还不够。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快滚开这里吧!”

如莲见小兔高碰了她娘这样个软硬钉子,心下十分好笑,又不便笑出来,就立起走近台门,把台帘掀开一条小缝,向外先对东面打量,第一眼在这千头蠕动中间,先瞧见陆惊寰仍坐在廊柱前每天坐的座位上,比早晨身上少了件马褂,却多了件漳绒坎肩。虽然正低着头看报,也十分的光彩照人,直仿佛满园子的电灯,只向他一个人身上亮,旁的座客都显得暗淡非常。如莲看了一会,暗恨惊寰为什么不抬起头儿来,我正在这儿看你;又想到这台上台下有哪个人值得他一看?我又在帘儿内,他抬头作什么?想到这里,心里不胜得意,便又回眼向台前的龙须座上瞧,只见自己的老捧客那位大黑花脸胖子和他那一伙狐群狗党,也都正在那里高坐,虽然各有各样,可惜都是个粗具人形。其中有一个瘦子眼快,看见如莲在台里隔着帘缝往外看,便轻轻告诉了那大黑花脸的胖子。那胖子立刻『迷』缝着三角眼,向着台帘丑笑,浑身的肉都像颤动了一下,如莲便知道那胖子自疑『惑』是自己特为向外看他,所以得意到这样。又见胖子那群朋友一阵摇动,似乎都跟着肉麻起来。如莲好不耐烦,便转眼又向惊寰瞟了一下,只见他此际倒抬起头来了,向台上看了一眼,只没看到台帘,便很不高兴的又低下头去看报。

如莲自己暗笑,便缩身回来,向怜宝道:“娘,我今天使唤什么?”邻宝笑道:“你随便。据我看,今天台下人多,你要高兴,就使唤个拿手《宁武关刺汤全》好。”正说到这里,只见前台检场的大李八走进来,手里拿着五块钱,向怜宝道:“台下有位茶座,烦大姑娘唱段《闹江州》。”怜宝还未答言,如莲忙问道:“谁?”大李八道:“是一个老茶座罗九爷,就是每天在前座坐的黑胖子。”如莲寒着脸道:“劳驾你告诉他,改天再唱罢,今天我们已有人烦唱《活捉》,钱全收了,对不起的很。”怜宝瞪了如莲一眼,心里很不愿意,但又不敢不顺着女儿说,便向大李八道:“八先生,你向他说得好点,我们改天再补。”大李八只得怏怏自去。怜宝悄声向如莲道:“为什么放着钱不赚?”如莲撅着嘴道:“我就不高兴唱《闹江州》。今天便是有个皇上抬两筐金子来,我也不唱。”怜宝听了,默然不语。如莲也低下头去自己思量,想了一会,忽然粉面上涌出笑来,向怜宝横溜了一眼。怜宝问道:“你笑什么?”如莲道:“我笑我今天不知怎的心『乱』,方才暗自背词儿,竟都生了,回头就许免不了崩瓜沾牙。”怜宝道:“那你不许检拿手戏唱?何必单唱《活捉》?”如莲一笑不语。怜宝见今天如莲的脾气,忽然变得与往日不同,虽然不明所以,但瞧料着有些蹊跷,便暗暗留了心。

这时台上又换了场,如莲便预备起来,掏出粉纸,在脸上细擦。那高玉环正走了过来,见如莲擦粉,便笑道:“小妹妹,别再梳妆了,这就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来,来,我再给你添点俊。”说着便把自己颊旁一朵压鬓红花摘下来,替如莲簪在左边鬓下。如莲向她谢了谢,自己在镜中端详了一会,忽然见镜中的自己,实在是顾盼动人,暗暗惊讶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如莲这样好看,也足配得上惊寰了。”又看见镜中自己戴的半边俏压鬓花,十分鲜艳,衬着小脸儿,真是娇滴滴越显红白。便又想到惊寰是坐在台的右边,我这花却簪在左鬓,他瞧不见,岂不枉费了?便又央玉环给换戴在右边。玉环笑道:“瞧你这麻烦,戴在哪边不是一样?还是诚心专要给右边的人看,莫说左边的人都是活该死的。”玉环这话原是无意所说,不想如莲听了倒绯红了脸。怜宝在旁冷眼看来,便明白了几分。

这时前台莲花落已完,该着如莲上场。如莲见自己的鼓板已被检场人端出去,弦师已坐在前台定弦,便站起走到台帘边,隔帘缝向外一张,只见惊寰拿着支纸烟,两只俊眼正向台帘这边看。如莲偷偷一笑,惊寰看见,端颜正『色』的微微点了点头。如莲又看那罗九爷,只见他正张着大嘴,举着手,仿佛正等着给自己喝那出场彩,不由得皱皱眉头,暗恨这几年不兴带耳朵套子,若兴时,真少听许多讨厌的声音。

这时外边铃儿一响,如莲只得掀开台帘,迈开风流步儿,慢款袅娜腰肢,走了出去。只听得眼前平地一声雷似的喊起拼命彩,又夹着爆竹般的鼓掌声音,知是罗九一般丑人在那里作怪,便瞧也不瞧,寒着脸走到鼓架前,轻轻拿起檀板,绰起鼓键,和着弦索,轻描淡写的打了个鼓套子以后,又照例铺了场,说到今天要唱《活捉三郎》的时候,用眼向惊寰瞟了一瞟,只见他欣然相向,便也向他透出一丝笑容,两个人同时会意。如莲铺场已毕,喝了一口水,用小手帕擦擦嘴,便正式唱起来。这《活捉三郎》的曲子,事迹既然哀艳,词句又复幽凄,加着如莲的一串珠喉,直有猿啸莺啼的两般韵调,听得惊寰的脊骨从下向上一阵阵的发凉。看那满楼灯火,似乎变成雪白,真有“满座衣冠如雪”的景况。又看着仿佛眼前是一片空旷的仙界,只有一个仙女在那里唱歌,简直说不出心中有何种况味。亏得台下一阵喝彩喧『乱』之声,才把惊寰出舍的灵魂惊回壳来。

这时如莲已唱过小半段儿,唱的时节,身子不是向着正面,就是偏向左方,总把脊背给惊寰看。但唱到深怜蜜爱『荡』气回肠的词儿,就慢慢回过身来,看着惊寰唱,仿佛和他说话一样。惊寰把这些情绪都领略了,坐在那里一阵阵的销魂。这时如莲唱到阎婆惜的阴魂见了张文远,诉说往时的恩爱,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惊寰唱。惊寰平时最爱听如莲所唱的“想当初,乌龙院中,朝云暮雨,红罗帐内,鸾凤交栖”这几句,便凝神定气的听,哪知如莲唱到这里,声音忽然发颤,竟似有意无意的唱错了两个字。惊寰心里轰的一跳,又见如莲唱完这两句,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转过身去。这时台下幸而没有许多知音,罗九等不特听不出唱错,而且看不出如莲的神情,所以没落倒好。不过两廊里的许多老年座客,已窃窃私议起来,惊寰也低下头暗暗诧异。如莲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乌龙院中朝云暮雨”,为什么唱作“莺春院中”?这错的全不在理上,想是看着我,便想起今天早晨的事,无意中唱走了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早晨如莲和自己约定的话,才明白如莲是故意唱错,给自己送个信儿。余德里可不是有个莺春院么?她大约要上那里去了。又暗暗埋怨如莲,你就是找定了地方,什么时候不能告诉我,何必在台上闹这个鬼?倘若大家起了哄,岂不糟心?真是怜俐得可爱,又糊涂得可怜。想到这里,抬起头来,见如莲正唱着向自己看,便向她微点了点头,表示你的心思,我已明白了。惊寰心里觉得大局已定,和她不久便可聚首,心气倒安稳了。这时他偶然回顾,见许多座客都向自己看,神『色』有些不对,晓得如莲对自己的神情,已被众人看出破绽,立觉局促不安,有些坐不住。又见如莲仍不断的把秋波向自己横溜,心里暗自着急道:“你只管看我作什么?倘被这些讨厌的人瞧破,给咱俩叫起邪好,多么难看!又苦于没法示意给她,又一想我不如走吧,好在相聚就在眼前,又何在乎这一会工夫。但又怕得罪了如莲,便趁她转过脸来的时候,偷偷向她递了个眼『色』,站起来就向外走了。

如莲见他坐得好好的,忽然走了,只当他明白了“莺春院”三个字,大愿已了,便自走去,好向自己显『露』他的聪明,暗自在心里好笑,便用眼光将他的后影直送出去,无精打采潦潦草草的唱着后半段曲子。忽然无意中向左边第二个包厢中一瞧,只见那厢中坐着园子的内掌柜,向着自己笑。一会儿她弯下那肥大的身躯去拾东西,不想从她身后『露』出一个人面来,明明怜宝在那里坐着,看如莲瞧见了她,便别过头去,装着不在意的神情。如莲心里一阵扑咚,暗道这可坏了醋,娘向来不上包厢,今天忽然上厢,又鬼鬼祟祟的藏在人背后,分明是来监察我的。娘又是贼里不招的老江湖,什么事瞒得过她的眼?方才的情形,定已瞧得个全须全尾,连姑爷也相了去了。但又想到就全被她看见,又有什么大不了?便也平下心,装作没看见怜宝,仍旧唱着。

这时正唱到上板的时节,是全曲的精彩处,台下座客都凝神静气的听,只有罗九等还不住『乱』喊好,喊得如莲不住的皱眉,别的顾曲客人也都偷着向他们撇嘴。到如莲唱得剩了十几句,忽然一阵人声,从下面直『乱』上楼来。只见一个中年肥大『妇』人,倒挽着袖管,横眉立目,口里骂骂咧咧,大屁股一扭一扭的,从椅子缝中直扭到台前,奔了罗九一般人去。罗九正伸着脖子,张着大嘴,向着如莲出神,心里一阵阵的发热昏,听得人声,回头看时,不禁大惊失『色』,想躲已来不及,被那『妇』人劈头用左手把脖领抓住,两手左右开弓,拍拍的就是左右两个反正嘴巴,打得罗九黑脸上都泛出紫光来。那『妇』人打着骂道:“我把你个王八蛋的蛋,老娘的精米白面,把你撑肥疯了,就忘了当初当茶壶的时候,穷得剩了一条裤子,我替你洗了,你蹲在床上等干。到如今好容易混的有了半碗饱饭,又你妈的穷心未退,『色』心又起,背着老娘捧起花大姐来了!你妈的……”

这时罗九双手握着脸道:“咱有话家里说去,别在这里闹!”那『妇』人又是一个嘴巴,打得罗九眼前冒金星。她又接着骂道:“你倒愿意家里去,家业是老娘一个人的,你想回家,老娘不要你。小子你勉强着点,有话就这里说吧!”罗九见不是头,忙央告道:“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就是我有十分不好,你今天抓破了我的脸,将来教我怎么见人!”那『妇』人冷笑道:“你还见人?你怕见不了那个小臭x。拿着你老娘的钱出来买俊,一直美了你这些天,今日就是你的报应到了。”说着向台上看了一眼,更自高声喊骂道:“我就是单挑了这个时候来,也叫你认识的臭婊子看看听听,什么人认识不了?单选这个东西!还是罗九的xx上有钩儿?”说到这里,声音更特别提高,向着台上嚷道:“你别忘了罗九当初是大茶壶,你怎么下贱,诚心要当茶壶套!”这时如莲正唱得剩了两句尾声,她在『妇』人初进来喊闹的时节,已想趁波打住,但因剩下不几句,不如勉强对付完了。这时听那『妇』人的话简直是冲着自己说,心里又是气忿,又是肮脏,觉得实在唱不下去,又夹着这时有许多座客跟着鼓掌起哄,喧『乱』非常,赌气把鼓板一摔,趁『乱』跑回后台,进去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咬着牙落眼泪。后台的人见她这样,立刻都围拢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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