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第46/69页


  一目回想起她前几日那般盛气凌人的模样,便知她如今的话当不得真,只是却是什么也未说,谦逊有礼的领她去厢房。
  她一路都走得蹦蹦跳跳,很不安生,似是心情极好,“你是这寺中的和尚吗?”她扯了路边的一截柳枝问道。
  一目心跳得有些快,他不敢侧目,眼睛无措的盯着自己的佛珠如实回道:“是与不是。”
  虽然答案模棱两可,但却是事实。他在这寺中长大,也曾央求师父给他剃度,但师父只道他尘缘未断,不许他剃度,于是他便带发修行。
  “我刚刚听方丈说你叫一目?”女子轻声笑了起来,“为何?你明明就有两只眼睛。”
  他淡笑,声音低沉而温和,仿佛是一颗被磨得光滑无比的羊脂玉,又仿佛是冬日淡薄而和煦的阳光,“因一目的右眼生来便看不到任何东西,只一左眼可观万物。”
  她当时便愣在了原地,一目走了一会儿,没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一望,这才发现他们中间已经隔了数步之远。
  他见她神色不明,有些摸不透她心中所想,只得轻声唤道:“姑娘?”
  她瞬间回了神,半天,这才突然道:“明玥。”
  “嗯?”他没反应过来。
  她负手快步往前走来,很快便越过了他,“我叫明玥,明呢,便是明亮的明 ,玥……”她有些烦躁的挠挠头,不知该如何解释,忽得拉住他的一般,用手中的柳枝在地上写给他看。
  她弯腰之时,暗香萦绕,似是梨花,又似青竹的凛冽之味,一丝一丝的窜入他的鼻息间,让他方寸大乱。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目有意无意的躲着她,然而她却如影子一般,一目走到哪,她便跟到哪。她早已换回了女装,模样出乎意料的清丽可人,明艳动人,她陪着他敲钟,陪着他抄经,陪着他清扫后院的落叶。她爱说话,絮絮叨叨的,一目只回她一两句,她便能一个人说上好长时间。
  转折是她来到青莲寺的一个月之后。
  那日清晨一目如往常般出门敲钟,只是来到流云台时,却看到站在钟后的一脸忐忑不安的她。她的一双眼湿漉漉的,柔软的目光盯着他,让他颇为尴尬,往日清晨她来找他,嘴里总是嚷着饿,他以为她是饿了,强自镇定的开口:“贫僧不知施主今日起得早,请施主稍等片刻,贫僧敲完钟便会差人将饭菜送过去。”
  哪知她却仍然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半晌,忽然蹦出一句:“一目,我喜欢你。”十五岁的少女,声音清脆又大胆。
  他的手一抖,连钟声都不若往日般雄厚,“贫僧乃是出家人,姑娘万万不可诳语。”
  明玥气得横了眉,“我问过方丈了,他说你并非这寺中的和尚!顶多也就半个出家人!”
  一目的心里乱作一团,“无论如何,这类言语姑娘以后万不可再胡说了。”说完,他便落荒而逃。
  然而从这以后,明玥却是真的缠上了他。她出现在所有她能出现的场合,毫不避忌的告诉他,她喜欢他。
  她就这样在青莲寺缠了他半年,一直缠到……明承来此处抓她。
  虽然早知道她可能身份不凡,却怎么也未能想到是左将军的幺女,他此刻终于明白了她的名。
  玥,神珠。明家幺女,明承的掌上明珠。
  她被带走时,如来时一样哭得声泪俱下。竟也怪了,他那颗原本动荡不安的心,在她被带走那一刻,异常的平静了下来。
  后来又过了几日,她一身狼狈的寻上了山,她抓着他的衣袖,咬着唇,明明是一副想哭的模样,眼中的泪却是始终都没有掉下来。
  他听见她一字一句的质问他:“一目,这半年,你可曾有一次看到我?”
  他记得当时他的心轻轻的抽了一下,可他仍是神色不变声音浅淡的回:“但凡姑娘出现在一目眼前时,一目都看到了,姑娘忘了吗,一目的右眼虽瞎,左眼却是好的。”
  起初不觉得,后来再回想起这个答案时,方觉它的残忍之处。
  听完这个答案,她竟声音低低的笑了,随后平静异常的对面前淡漠到残忍的他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她看着她决然离开的背影,抿了抿唇,什么话也没有说,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如往常一般,缓慢的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入秋了,地上的落叶积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怎么扫也扫不完。天空变得高远辽阔,稀疏的白云淡淡的铺在空中,偶有雁群飞过,却是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一切又变回起初的模样,好似她的出现不过是一场梦。
  然而从未被师父叨念过的他,却在安静的夜色中被师父叫到佛堂。
  “一目,你可知你日日敲钟念佛都透着浮躁的气息?”方丈的声音慈祥又温和。
  他心中一惊,双掌合于胸前行礼,坦诚道:“弟子知错。”
  方丈却是笑眯眯的问他:“你何错之有?”
  他当下便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方丈又是展颜一笑,取走了他手中的那串佛珠,苍老的声音,平静又慈祥:“一目,爱没有错。”
  他愣愣的看着方丈,有些不理解方丈话中的意思。
  “你心已不在此处,下山罢。”
  一目听完这话,愣了一会儿,忽然豁然开朗。
  方丈说完便拿着他的佛珠离开了,临出门时告诫他:“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一目,你须得守得本心,念念不忘。”
  安静的佛堂,烛火跃跃,只剩他一个人。他面前的佛像带着一脸慈悲的笑意,得到自己答案的这一刻,他的心平静得犹如破晓之时的钟声。
  他下了山,入了世,身无长物,唯有一颗炽热的心。
  他终于明白那日明玥狼狈的逃上山来,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然而终是明白得太晚。他寻去左将军府时已经晚了,百里绫被封后之时,明玥也一同被封妃入了宫。他们之间,从此山长水阔。
  他不甘心,废寝忘食的花了一年的时候考上了文状元,名满天下,身居官位三年有余,夜以继日,兢兢业业,终是升了官,谋了个宫内的官职。
  见到她时是在御花园,他的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热,她仍如三年前那般明艳,只是眉宇间已然多了几分凛冽,冰霜一般,连脾气也变得刁钻古怪。
  她正在教训身边的下人,手中的长鞭挥舞如风。他没能忍住,走出去的那一刻,他清楚的看见她眼底的震惊。宫中人多眼杂,他几乎费尽全部心神才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他看她红了眼,一扬手,鞭子便打了过来,他不躲不避,温和的目光包裹着她。
  人人瞧见的,是她眼中的愤怒,可他看见的,却是她用力忍住的委屈。
  她临走的时候,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我来了。”
  我来了,或许迟了,但是我来了。
  他们见面不易,平日里他只能在文古阁活动,那日下了早朝,来了个小宫女让他去御花园一趟,他眸光一闪,已经想到了什么。
  到了御花园的偏僻之处,他便见到明玥穿着一身水色长衫站在长亭内,蹙眉望着他。
  “辞官。”她直截了当的说,“你不适合这里。”
  三年了,她仍然跟以前一样直接又大胆,可也一语中的。的确,以他淡薄的性子,根本不适合鱼龙混杂的官场,可他只当没听到她的话,笑容温和又干净,“明玥,我来了,你可愿跟我走?”
  平地惊雷。他问的这般至诚至性,险些让明玥失了理智,可她又很快回了神。走?走到哪?她不只是明玥,还是锦帝手中明家的把柄,明家百年清誉,父亲一生战功,怎能毁在她身上?
  “一目,你辞官罢。”她恳切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我不能同你走。”说完,她看了他一眼,快步离开。
  他的心中是一片冰凉,纵然已经料想到答案,亲耳听到时仍然让他失神了一阵。他知她心中必有怨怼,有苦衷,所以他也不强求。他望着她离开时的身影,兀自想,她既不愿走,他便在这牢笼之中陪着她。
  匆匆长长一生,耗在她一人身上倒也不负本心。
  只是他过得远比想象中艰难,官场如泥潭,他不愿同流合污,却又执着于此处,自然是劳心劳力,心力交瘁,七年恍然而过,他却已经病入膏肓,也只有在听得一两句她的消息时,整个人才如有了生气一般,继续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他知道她得宠,她喜铃铛,她有孕,她小产……
  以及,她病了。
  是心病。他知道。百里绫让她失去孩子,却因着背后是一整个外戚,让锦帝不能动她。让明玥有苦说不出。而更糟糕的是,百里绫已经知道了明玥早在十年前与他有了交集。
  他劳累过度,已是无力回天,看过的几个大夫都这般告诉他,于是对于清晓的警告他也只是一笑而过。他清楚的知道,他快死了,所以一个念头也在心中慢慢成形。
  他杀了人,留足了能够指证自己的证据,然后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布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局。百里绫既然用五虚叶杀了她的孩子,那他便将计就计,将事情捅大,让锦帝不能不查,并且查了,也让太后等人无话可说。
  一切都很顺利,方铭查出他有大量的五虚叶,顺藤摸瓜又查出这五虚叶经由宫内的阉人交给了百里绫,而百里绫,自然是将这五虚叶用在了明玥身上。
  谋害皇嗣,这罪名任谁也担待不起,无法庇护。
  十年前他没能拉住她的手,十年后,他只盼她荣华富贵,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他熟读佛法,灵台清明,以为自己早已出了这尘世的障,却为了她,落得一身尘埃。
  他入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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