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第123/131页


  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朝前看去。
  此时,唐令换了身柔软干净的寝衣,除去玉冠,白发披散在背后,许是灯影婆娑,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没了,又恢复昔日俊美无俦的风姿,竟给人种画里神仙的错觉。
  他怀里抱着个五官精致小女孩,正是肃王的女儿玲珑。
  “小玲珑,你难道不怕我么?”唐令笑的慈祥,柔声问。
  “不怕呀。”玲珑笑的天真,歪着头,奶声奶气道:“爷爷能把父王变成大马和小狗,爷爷还有一头白发,是画里的神仙!”
  “哈哈,你该叫我伯伯的,不过,现在是得叫爷爷。”唐令被逗得发笑,他将孩子髻上的金簪子拔下,逗弄着女孩,柔声笑道:“这个簪子是神仙爷爷送给小玲珑的,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能被人给抢走啦。”
  “嗯!”玲珑抢过那根黄澄澄的金簪子,贴在胸口,眨着眼笑道:“神仙爷爷你看,我藏好啦,以后我就能用它变法术。”说罢这话,玲珑忽然小嘴一扁,两颗黑色小珍珠眨巴着眼泪,委屈道:“我要父王。”
  “好,吃了饭饭,爷爷就带你去找父王。”
  唐令俯身,香了口玲珑,他给一旁侍奉的楚楚使了个眼色,楚楚会意,从袖中掏出个蓝色小瓷瓶。她将瓷瓶旋开,往桌上的牛乳玉碗里倒了些红色粉末,随后,用调羹搅匀了,这才递给唐令。
  唐令微笑着,左手端着玉碗,右手拿着勺子,要了一小勺牛乳,放在口边,吹凉了,这才喂给玲珑。柔声哄道:“乖宝宝,张口。”
  玲珑还小,哪里知道牛乳里有东西,她只想早点喝完去见父王,谁料才喝了两口,就打了个大大的哈切,昏睡过去。
  “好宝宝,睡着了呀。”
  唐令笑的温柔,他将睡着的孩子轻放进摇篮里,随后坐到摇篮旁边的小凳子上,让楚楚将烛台端过来,再拿本诗经来。
  唐令左手把住摇篮,右手捧着书,一边摇,一边念: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念到此,唐令眼中闪过抹哀伤,他凑过去,看着摇篮里单纯美好的睡颜,喃喃道:“小婉,这首诗是写了一个农妇在思念远方长期服役的丈夫,她在问老天爷,丈夫何时归家?是啊,你五岁那年我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家,如今已有二十一年了。我没法回答何日是归期,因为前路是迷雾荆棘,身后是万丈深渊,我没法回头。”
  听到此,沈晚冬哽咽不已。
  刚想要开口,却被玉梁轻拍了下肩头,是啊,她现在只能看,不能说。原来他当年是这样的爱护小婉,如今又是这样想回到过去。他无子无女,孑然一身,唯有将那点可怜又可笑的父爱寄托在玲珑身上,仅此而已。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晚冬扭头看去,原来是孙公公带着御膳房的太监们上膳了。
  御膳房做的东西,自然是精致无比的美食了。满满地摆了一桌,有乳炊羊、紫苏鱼、沙鱼两熟、酒蟹、石肚羹……还有一壶流香酒。
  待上完膳后,太监们躬身退下。只见孙公公抓了把香豆,净了手后,恭敬地从一口大红木箱子里捧住七个灵位,按照左昭右穆的位次,将灵牌依次摆好。
  灵位都是姓慕的,最中间那块正是三十多年前炮制了“慕元之乱”的枭首。而在这七块灵位里,有两块是空着的,大约是慕家如今幸存于世的男儿吧。
  沈晚冬闭眼,长叹了口气。直到今天,她总算明白了很多事。
  为何唐令这般祸乱朝纲,废立皇帝仿佛反手之易,一步步成了人人敬畏的权阉;
  为何父亲当年数次搬家,心甘情愿地躬耕南垄,却连半句怨言都没有;
  为何杜老先生生前对她那般的青眼相待,又为何称父亲为钦善老弟;
  为何明海从不告诉她真相;
  ……
  唐令的身世,竟这般离奇辛酸。想想吧,当年慕家人是做过几年皇帝的,他也算是皇族之后了。为了复仇,忍受奇耻大辱,净身入宫。他心里的苦,太深太多了。
  想到此,沈晚冬用袖子擦去眼泪,朝前看去。
  只见唐令拜祭过先祖后,就坐到了长桌的一侧。他拿起双银筷子,只夹了点最近的那道菜,可好似菜并不合他的胃口,他目中厌烦之色甚浓,端起稀粥喝了几口。
  他坐在椅子上,痴痴地看着满桌子菜,一言不发,身影孤单且萧索。良久,他自嘲一笑,将碗筷放下,返回书桌前,拿起红笔和奏疏,借着昏暗的烛光仔细批阅。
  似乎只有在有事做的时候,他才不会觉得心慌和寂寥。
  大约批了小半个时辰的奏疏,他累了。
  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张卷轴,一边往开展,一边朝床走去。
  他坐在床边,看着那张画,笑了,苍白的脸似乎有了些红晕,指尖轻抚着画上的美人,轻抚着她耳边的花,窈窕的身躯……
  忽然,他哭了,抱着那张画,疯狂地吻着、噬咬着……最后,他呆住了,自嘲且无奈地笑,将那幅画撕成碎片。
  这时,楚楚从帷幔后面出来了,她光着身子,只穿着件绣了牡丹的肚兜,头发披散,耳边簪了朵玉兰花,面上蒙着黑纱。
  楚楚对着床边的男人盈盈一拜,随后跪坐在他脚边,头枕在他的大腿上,深情而愉悦,她一点点起身,抱住他,吻着他,将他按倒在床上。
  他们两人就那样温柔地痴缠着,口里发出快活的呻.吟声……
  沈晚冬撇过头不看,手紧紧地捂住耳朵,不听。谁知却发现,身后站着的玉梁此时早已泪流满面,痴痴地看着轻晃的绣床,哀伤且嫉妒。
  沈晚冬紧咬住下唇,曾经在唐府的那些夜晚,大概她就是这么度过的……被他紧紧抱住,痛惜地狂吻。后来,楚楚代替了她,不,应该说假扮她,一直侍奉着他。
  他们二人,是主仆又是夫妻,相互依偎着取暖,那点可怜又见不得光的暖……
  他的得意、风光、狠厉
  他的寂寞、思念、疯狂……
  这就是他的一生么?
  沈晚冬黯然,她有明海,有孩子,有钱有不舍斋,有了女人所有的骄傲和快乐;明海有她,有家,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有一口热腾腾的饭,有烦孩子吵闹的幸福情绪。
  而他,这一生有什么?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孙公公的焦急恐惧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督主,荣明海带兵杀回来了!”


第108章 火漫昭阳
  明海回来了?!
  沈晚冬大惊, 下意识站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说宋人已经打到边境了么,明海已经出征半个多月, 怎么会忽然带兵杀回来?!
  惊慌之下, 沈晚冬忙看向绣床那边,果然, 唐令一把掀开床帘子下来,并从地上拾起长袍, 迅速穿上。他显然也是有些震惊, 不过并未慌乱, 眉头皱成了疙瘩,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这怎么可能!”
  唐令从床边拿起那把青铜长剑,一步步走向站在墙角的美人。他似在思索, 又似在怀疑:
  “按说黑鬼这会儿已经到定阳一带了,即便有人快马加鞭去通报大梁之事,从他收到消息到赶回来,就算插上翅膀飞也得本月有余, 到时候本督早都将一切处置好,他怎么会忽然回来,为什么?”
  唐令微微摇着头, 右边的眼皮生生跳了几下,他痛苦地用手指抓自己的头皮,扯下好些白发,喃喃道:
  “究竟哪里出错了, 我落入了谁的圈套,他怎会这么快回来。”
  说话间,唐令走到了沈晚冬身前,歪着头,看这个易容成小太监的女人。忽然,唐令举剑,将剑抵在女人胸口,一步步往前逼,一分分用力,低声喝问: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晚冬屏住呼吸,她感觉剑尖好似要透衣而过,肌肤甚至已经察觉到阵阵寒意。
  他,要下杀手?
  “你……”沈晚冬的声音发颤,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求饶?还是下跪?亦或是泪眼盈盈?
  “我说过,只要你说一个字,我就杀你的一个孩子。”唐令右手将长剑反握住,左手按住沈晚冬的肩头,闷哼了声,用剑柄朝着女人腹部猛地捅下去。
  可是当剑柄到沈晚冬肚子一指距离时,唐令生生停手了,他看着被吓坏了沈晚冬,噗哧一笑,顺势拍了拍女人的头,仿佛开了一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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