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姆昌德作品选》第10/42页


  孟格鲁说:“那另一个是我的亲姐姐,老爷!”
  老爷说:“我不管,你得送来。两个中间送一个来,不管哪一个都行!”
  孟格鲁跪倒在老爷面前,向他哭诉了自己的经历。但是老爷一点也没有被他感动,最后他说:“老爷,她不像其他的妇女,即使她到这里来了,她也会死的。”
  老爷笑了笑说:“哦!要死可不那么容易!”
  纳比在一边说:“孟格鲁,你为什么伤心啊!难道你没有钻到我家里去过?现在一有机会,你还去呢!如今你为什么难过呢?”
  老爷说:“啊!还是一个流氓!马上回去带女人来,要不,我就要用鞭子抽你。”
  孟格鲁说:“老爷,你想抽多少鞭子就抽吧!但是请你不要叫我干那种事,只要我活着,我是绝对不能干的!”
  老爷说:“我要抽你一百鞭子!”
  孟格鲁说:“老爷,你抽一千鞭子吧,但是请别碰我家的妇女!”
  老爷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他拿起鞭子就抽孟格鲁,而且不停地抽着。孟格鲁熬住了开头的十来下,接着就开始唉呀唉呀地呼叫起来了。他身上的皮肤被抽裂了。鞭子抽到肌肉上,即使他旧能熬住,但还是从喉咙里发出了惨叫声。可是这时他还只不过才挨了15鞭子哩。已经晚上10点了,周围一片漆黑。在那无声的一片漆黑中,孟格鲁的痛苦的哀号像一只鸟一样在天空盘旋。周围的树木也像失去知觉似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哭泣。这个铁石心肠的、好色而又缺乏头脑的班长,如今为了维护一个陌生的妇女的贞操,准备付出自己的生命了。这只是因为这个妇女是他的妻子的同伴。他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可以成为一个堕落的人。但是,他希望享有妻子尊敬他的绝对权威。在这方面稍有损害,即便一点点,对他来说也是不能容忍的。在那神圣的崇敬面前,他的生命又值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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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婆罗门妇女在地上睡着了,但是高拉却坐着等待着丈夫。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和他好好地谈过心。互诉衷情,尽情地倾诉七年的苦难,是需要很长的时间的,而除了深夜以外还哪儿有空呢?她对这个婆罗门妇女似乎有点讨厌了,她为什么要成为我的累赘呢?就是因为有她在,所以他才不到房间里来!
  她忽然听到什么人的哭声,感到十分惊愕。天哪!深更半夜了,什么人还这么伤心啊?一定是什么地方死了人。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估计孟格鲁还坐在那里。她说:“谁在哭呀?去看一看吧!”
  但是当她没有得到回答时,她就自己开始仔细倾听起来。突然,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原来这是他的哭声。现在哭声越来越清楚了,的确是孟格鲁在哭。她走到门外边,在她前面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是老爷的住宅。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有人在打他,人只有在挨打时才这样哭叫的。看来,就是那个老爷在打他。她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她拚命地向那所住宅跑去。路很平坦,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住宅的门口。门是关着的,她用力撞门,但门没被撞开。她几次大声喊叫,可是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于是她爬上大门的栏杆,跳了进去。她一到里面就看到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孟格鲁赤着身子站在走廊上,一个英国人在用鞭子抽他。高拉眼前一阵发黑,她飞快地跑到老爷面前站住了。她用自己那双因忠贞不渝的爱情而变得强有力的手遮住孟格鲁,说:“老爷,可怜可怜他吧!我愿替他挨打,你愿怎么打,就打我吧!不过请你放了他!”老爷住手了。他像疯子一样,两步跨到高拉面前,说:“我放了他,你就留在我的身边!”
  孟格鲁气得鼻翼不停地翕动着。这个卑鄙下流的英国人竟这样和我的妻子谈话!直到现在,他忍受这么大的痛苦所维护的一切,眼看着就要落入老爷之手了,这却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真想冲上去骑在老爷的脖子上,有什么后果不去管它。一个人受到了这种耻辱,活着还干什么呢?但是纳比很快地抓住了他,并且叫来几个人把他捆绑了起来。孟格鲁倒在地上挣扎着。
  高拉哭着跪倒在老爷的脚前,说:“老爷,你放了他吧!请你可怜可怜我!”
  老爷说:“你留在我身边?”
  高拉抑制着最大的愤怒,说:“好吧,我留下!”
  十
  孟格鲁躺在外边的走廊里呻吟。他浑身发肿,全身麻木,失去了动弹的力气。风吹着他的伤口,痛得像针扎一样。但是这一切痛苦他都能忍受,他不能忍受的是,老爷和高拉要在这座房子里行乐,而他却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好像忘记了身上的痛楚,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他们的动静,听他们在谈些什么。高拉一定会叫喊着往外逃跑,而老爷一定会紧追出来。如果他能站起来,那他一定去挖一个坑把那个坏蛋活埋掉。但是已经晚了,高拉既没有叫喊,也没有从房间里逃出来。那个时候,她正和老爷坐在收拾得很漂亮的房间里。她正想着:难道这个人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她听到孟格鲁痛苦的惨叫声,心都快要破碎了。难道这个人就没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吗?如果他的母亲在这里,是一定不会允许他这样胡作非为的。我的母亲看到孩子们用石头砸树都那么生气,因为在她看来,树也是有生命的。难道他的母亲看到他这样残害一个人,会不制止他?老爷还在喝酒,高拉手中正抚弄着一把切肉的刀子。
  高拉的目光忽然落到了一张图画上,图上画着一个坐着的母亲。高拉问道:“老爷,这是画的谁呀?”老爷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我们上帝的母亲玛丽亚。”
  高拉说:“画得真好。老爷,你的母亲还在世吧!”
  老爷说:“她死了。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她就病了。她死的时候我没有能见到她。”老爷的脸上露出了一点难过的神色。
  高拉说:“那你一定很伤心,你失去了母亲对你的爱。她死的时候一定哭着想见到你,而你却没能去看她,你的心有多狠啊!”
  老爷说:“不,不,我很想我的母亲。像她那样的妇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母亲在煤矿里干活把我抚养成人的。”
  高拉说:“那她真是一位女神。你经历过这么穷苦的生活,可是对其他穷人却一点也不同情,那位仁慈的女神看到你这样无情,难道就不感到难过吗?你有她的相片吗?”
  老爷说:“啊,我有她好几张相片呢!你看,墙上挂的就是她的照片。”
  高拉走近墙边看了看相片,用伤感的口气说:“真是一位女神,一位仁慈的女神。她过去可曾打过你吗?我想她是从来不对别人生气的,她是仁慈的化身。”
  老爷说:“我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她很穷,可是她总要从自己挣来的钱中拿出一部分来周济穷人。她一看到孤儿就流泪,是一个很慈悲的人哩。”
  高拉用轻蔑的口气说:“而你作为那个女神的儿子,却会这么无情!如果她在世,难道她会允许你像一个刽子手那样毒打一个人?她在天之灵也许在哭泣呢!你们那里大概也有天堂和地狱吧!你作为那女神的儿子却成了什么人?”
  高拉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她是什么也不怕了。既然作出了准备死的打算,就再也没有恐惧的影儿了。但是这个残忍的英国人听了她蔑视他的话,却没有生气,反而软了下来。不管高拉对人类的感情多么无知,但是她知道,每一颗心,不管是圣人的心也好,还是屠夫的心也好,对自己的母亲都怀有崇敬和爱慕的感情。一个人回忆起母爱时,连片刻感到难过的心情也没有,或者片刻也不能唤起他内心的柔情,难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可悲的人吗?
  老爷的两眼润湿了,他低着头坐着。高拉又用同样的口气说:“你把她积下的阴德全毁了。那位女神历尽千辛万苦把你抚养成人,而在她死后你却这样使她难受!难道母亲用血泪把自己的儿子养大就为了这个目的吗?如果她能够说话,难道会保持沉默吗?如果她能拉住你的手,她会不阻拦你吗?我看,如果她现在活着的话,那她一定会服毒自尽的。”老爷再也受不了了,酒后悔恨的情绪,正如愤怒的情绪一样,是很容易发作的。老爷用两只手捂着脸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抽抽搭搭地哭着走到他母亲的相片前面,站了半晌,好像在恳求母亲宽恕他的罪过。然后,他转身过来哽咽着说:“我母亲怎么会得到安宁啊!唉!由于我,她在天堂里也得不到幸福,我多么不幸!”
  高拉说:“等不了多大一会儿,你的主意又会改变,你又会残害人。”
  老爷说:“不,不。今后我再也不让母亲难过了。我现在就把孟格鲁送到医院去。”
  十一
  孟格鲁连夜被送进医院,是老爷亲自把他送来的。高拉也一同来了。孟格鲁已经烧得昏迷不醒了。
  孟格鲁三天没有睁眼,而高拉一直在他身边守了三天,一刻儿也没有离开过他。老爷几次来探听情况,每次都请求高拉原谅。
  第四天孟格鲁睁开了眼,他看见高拉坐在对面。高拉看见他醒了过来,就走到他的旁边说:“你心里感到怎么样?”
  孟格鲁说:“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高拉说:“我是陪着你一起来的,来了就一直待在这里。”
  孟格鲁说:“老爷的公馆里没有地方住吗?”
  高拉说:“如果想要住公馆,那我为什么要跋山涉水到你身边来呢?”
  孟格鲁说:“你来了,我又能给你什么幸福呢?你既然要这么做,那你为什么没有让我死掉?”
  高拉不快地说:“你别和我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会使我生气!”
  孟格鲁扭过头去,好像不相信高拉所说的话。
  高拉整天站在孟格鲁的身边,不吃也不喝,她有几次叫他,但是他始终不吭一声。这种怀疑,不信任和侮辱使高拉一颗温柔的心无法忍受了。失去了被她一直当作神一样的丈夫的爱,她还怎么能够活下去呢?这种爱是她生活的基础啊!
  失去了它就是失去了她所有的一切。
  半夜过去了,孟格鲁漫不经心地睡着了,也许他还在作梦。高拉把自己的头倒在他的双脚上,然后站起来走出了医院。孟格鲁已经抛弃了她,她现在也要抛弃孟格鲁了。在医院东面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高拉站到了河岸边。就在不久以前,她还自由自在地住在自己的村子里。那时她哪里知道,经过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东西,却这么轻易地失去了呢!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女伴们,还想到了家里的小羊羔。难道她抛开那一切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吗?丈夫说的“老爷的公馆里没有地方住吗?”这句话像一支利箭一样深深地刺中了她的心。这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如果我不在,那他又会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婆罗门妇女,这位不幸的人在这里怎么生活下去啊!还是去给老爷说一声,要么是把她送回家,要么在小学里给她安排一个工作。
  她正想转身走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高拉!高拉!”
  这是孟格鲁的悲哀的颤抖的声音。她又静静地站住了。孟格鲁又在喊:“高拉,高拉,你在哪里?我向老天爷发誓……”
  高拉再也没有听见什么了,她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她不结束自己的一生,就不能结束自己丈夫的苦难。
  孟格鲁听到“扑通”的声音后也跳进河里。他的水性本来不错,可是几次潜入水中也没有找到高拉。
  第二天早上,两具尸体并排浮在河面上。在人生的旅程中,他们从来也没能结合在一起,然而在赴天堂的旅程中,他们却双双结伴出发了。
                                1929.12



第二辑依靠(1)

    一
  整个村子里,再没有任何青年有马图拉那样结实健壮的身体了。20来岁,胡子才开始长出来。他放奶牛,喝牛奶,锻炼身体,和别人摔跤,经常吹着笛子在牧场上走来走去。他已经结了婚,但是还没有孩子。家里有几副犁的土地。他有几个兄弟,都在一起种地。马图拉是全家的骄傲,他吃得最好,干的活最少。当他需要钱买运动裤衩、体育器具的时候,他可以很快得到钱。全家的理想是:希望马图拉成为一个大力士,在摔跤场上能够打败比他强的对手。这种溺爱使得马图拉颇为任性。有时他的奶牛在人家的地里吃庄稼,而他却在摔跤场上练功夫。别人来向他诉苦,他还没有一个好脸色,往往生硬地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马图拉是不会离开摔跤场去赶牛的。但是看到他那架式,谁也不和他纠缠,人们只得忍气吞声。
  有一个夏天,池塘和湖里的水都干了。热浪不时地刮着。村子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头公牛,在奶牛群里混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它钻到村子里,用角顶撞系在桩子上的耕牛,还把一家没有干的墙顶了一个洞。把村子里的垃圾掀得到处都是。有几个农民整天忙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刚把菜栽好,并浇上了水,这头公牛连夜钻到菜地里,把一片翠绿的菜地毁得一塌糊涂。人们用棍棒把它轰赶到村外,可是不一会儿它又混进奶牛群里。谁也想不出好的办法解决这个难题。马图拉的家住在村子的中央,所以他家的耕牛没有受到这头公牛的骚扰。村子里闹翻了,可是马图拉却像没有事一样。
  最后当人们再也无法忍受时,有一天大家围着马图拉说:“老弟,你要希望我们呆在村子里的话,我们就呆下去。要不,我们就离开村子。土地没有卖掉的时候,还得种地,我们还能干什么呢?因为你家的奶牛,我们大家全都毁了,可你却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既然老天爷给了你以力量,那你就该用你的力量来保护大家,而不是让大家受折磨才好。公牛是找你的一些奶牛才来的,你有义务把它轰走。可是,你装作不知道,好像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马图拉可怜起他们的处境来了。大力士往往是有怜悯心的人。他说:“好吧,你们回去吧,我今天就把公牛轰走!”
  一个人说:“要轰得远远的才行,不然它又会回来!”
  马图拉一面把木棍扛在肩上一面回答道:“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
  炽热的中午,马图拉一路赶着公牛往前走。他和牛身上出的汗就像雨淋过一样。公牛一次又一次努力想向村子的方向返回来,但是马图拉早就看出来了,远远地就堵住了它的路。公牛发了脾气,像发疯了一样,有时回过头来想顶撞马图拉,但是马图拉躲到一边,从旁边使劲用木棍捶打公牛,使得它不得不往前逃走。有时两个跑到了豆田里,有时跑到了灌木丛里。豆秸的刺把马图拉的脚都刺破了,鲜血直流。灌木丛把他的围裤都挂破了,但是,他除了赶牛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想到。他经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好多村子都落在他身后了。马图拉下定决心,不把公牛赶到河那边不罢休。他的喉咙干了,两眼发红,全身都像在冒火星。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片刻也没有停下来喘口气。跑了两个多小时,总算看到河了。这里是决定胜负的地方,这里也是两个大力士大显身手的场合。公牛想:如果下了河,它就会被打死,应该努力拼一次命跑回去。马图拉想:如果它回去了,那所花的力气都白费了,而且村子里的人还会笑话他。两个都在等待着时机。马图拉的命这时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如果一手落了空,可能命就没了。如果脚下一滑,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最后,人还是战胜了牲口。公牛除了下河以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马图拉也跟着它了下河,在水里他把公牛狠狠地揍了一顿,以致他的木棍都折断成了两截。
  三
  现在马图拉口渴得要命,他把头伸进河里,大口大口地咕噜咕噜喝起水来,简直像要把河水喝干似的。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感到水这么好喝,也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水。不知道他是喝了五公斤还是十公斤,但是水是温水,不解渴。隔了一会儿,他又把嘴伸到水里,喝得肚子里连吸气的地方也没有了,这才把湿漉漉的围裙披在肩上往家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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