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姆昌德作品选》第9/42页


  她一面这么说,一面勾起了她倾诉自己苦难经历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是受苦人经常产生的。她说:“我是一家体面人家的女儿,是一家更为体面人家的媳妇。但是,我是一个不幸的人,结婚后的第三年丈夫去世了。我的心情沮丧之极,以致我经常觉得我的丈夫在召唤我。开头,我一合上眼,他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后来竟发展到,当我清醒的时候,也不时地看见他。我感觉到,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叫我。由于不好意思,我没有和任何人说。但是心中老是怀疑:既然他已经去世了,那他为什么在我面前出现呢?要把这种情况完全当成错觉,那是不能使我的心情得到平静的。我心里在想:能够直接看到的东西,那为什么不能得到呢?只要有一种秘诀就行,而除了修行的和尚以外又有谁能传授这种秘诀呢?直到现在我也还相信,现在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功夫,通过它我们能够和死者谈话,也可以具体地看到死者。当时我就开始等待起有道行的和尚来了。我们家经常有修行的和尚来往。我在私下和他们谈起这个问题,但是他们都用守妇道的话教训我,回避我提出的问题。我不需要接受遵守妇道的说教,我对寡妇的天职是很清楚的。我希望得到的,是一种能够把生死之间的一层帏幕揭开的秘诀。我在这场游戏中一直度过了三年的时光。两个月以前,那个年老的婆罗门,打扮成一个出家人的样子来到我那儿。我向他提出了我原来的祈求。这个骗子手设下了一个骗局,使我睁着眼睛上了他的圈套。现在想来,我对自己也感到奇怪,我为什么那样相信他的话。我为了能见到丈夫,准备忍受一切,也准备牺牲一切。他在夜里把我叫到他的身边,我对家里人借口说是到邻居的女伴家去,我到了他那里。一棵菩提树下正烧着祭火,在那皎洁的月光中,这个留着长发的骗子显得像一个智慧和瑜伽道行的天神一样。他亲切地让我坐在他的旁边,用手摸着我的头,不知作了什么法术,我就昏迷过去了。以后,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当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坐在火车上。我当时真想叫喊起来。但是我又想到:即使火车现在停下来,我也下了车,可我也进不了家门了。所以我不声不响地仍然坐着。在老天爷的眼里,我是无辜的,然而在人们的眼里,我已经身败名裂了。一个青年妇女,深更半夜走出家门,这件事本身就够使她声名狼籍了。当我知道他们要把我送到胡椒岛去时,我丝毫没有反对。对我来说,现在全世界哪个地方都一样。对一个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的人来说,本地、外地、国内、国外都是一个样。当然,我也下定了决心,至死也要维护自己的贞操。在命运的操纵下,比死亡更大的痛苦是不会有的。对寡妇来说,对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生和死都一个样,何况随着死亡,一生的苦难也可以到头了。”
  高拉心想:这个妇女真有耐心和勇气,那我为什么这么伤心和绝望呢?当一生的各种理想完全化为乌有的时候,结束这一生又有什么可怕的?她说:“大姐,到那里以后我们俩住在一起,今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妇女说:“依靠老天爷,不要怕死。”
  周围一片漆黑,上面是没有一点光亮的天空,下面是墨色的海水。高拉的两眼正望着天空,而她的同伴则望着海水。
  一个的希望已经化成泡影,另一个的周围也是漆黑一片。
  七
  从船上一下来,就有一个人来开始登记乘客的名字。这个人的穿戴是英国式的,但是从说话看来,却是一个印度人。高拉低着头站在自己女伴的背后。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后吃了一惊。她悄悄用眼睛看了他一眼,她全身像是通了电似的。这难道是在作梦吗?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这时她心里突突地乱跳起来,两只脚开始发抖。她感到她周围都是大水,而她自己在随着水漂流。她抓住自己女伴的手,不然就会跌倒在地。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的男人,就是她的生命之主,可不久以前她还是没有一点希望能够活着和他见面的。他就是孟格鲁,一点用不着怀疑。不过,他的模样儿全变了。年轻时代的那种光泽、果敢的精神,以及和善的气质一点也没有了。他的头发已经灰白,脸颊陷进去了。从那发红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邪念和无情,但确实是孟格鲁。高拉心中多么想走上去抱着主人的脚啊!她想喊他,可是一种羞涩的情绪抑制了她。年老的婆罗门说得很对,她的主人一定是来接她了,而在她到达之前就来了。她附在女伴的耳边说:“大姐,你冤枉把那个婆罗门说成坏人了。这个登记乘客名字的就是我的那一位。”
  妇女说:“真的?你认识清楚了?”
  高拉说:“大姐,难道这还能搞错?”
  妇女说:“那你的运气来了。还要照顾照顾我啊!”
  高拉说:“大姐,我怎么可能把你扔掉呢?”
  孟格鲁和乘客谈话时,动辄发火,说不了两句就骂人。他还用脚踢了几个人,还有几个人只是由于不能把村子所属的县名说出来,就被他推倒在地。高拉打内心感到羞愧,同时她又对自己丈夫的权势感到骄傲。最后,孟格鲁来到她面前站住了,他用那带着不良意图的目光看了看她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高拉说:“高拉。”
  孟格鲁吃了一惊,又问:“家住哪里?”
  高拉说:“贝拿勒斯县的马登布尔。”
  她这样说时忍不住笑了。孟格鲁这一下仔细地看了看她,于是很快地就抓住了她的手,说:“高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认识我吗?”
  这时高拉哭了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孟格鲁又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高拉抬起头,擦了眼泪,望着孟格鲁说:“是你派人接我来的!”
  孟格鲁说:“我派人接你?我七年来一直待在这里呢!”
  高拉说:“不是你叫那个年老的婆罗门带我来的吗?”
  孟格鲁说:“我不是说了,七年来我一直待在这里。要死了才能离开这儿,我还会把你接到这儿来?”
  高拉没有想到孟格鲁会这么无情。她想:即使他没有派人接我是真的,那他也不应该这么侮辱我。难道他以为我是来白吃他的饭的?以前他的心胸可没有这么狭窄啊!也许因为有了地位而飘飘然了吧。出于妇女特有的自尊心,她昂起了头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我现在就回去,我不愿意成为你的包袱!”
  孟格鲁感到有点羞愧地说:“现在你不能从这里回去了,高拉!来到这里以后,几乎没有人回去过。”
  说完他站着寻思了一会儿,好像是陷入了为难的境地,在考虑该怎么办。他那严酷的面容流露出了一副可怜的神色。接着他用痛苦的声调说:“既然来了,那就待下去吧。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再看吧!”
  高拉说:“什么时候能回去?”
  孟格鲁说:“不满五年你是不能离开这里的。”
  高拉说:“为什么?难道要强迫人吗?”
  孟格鲁说:“对了,这儿的命令就是如此。”
  高拉说:“那我单独一人干活来养活自己。”
  孟格鲁含着眼泪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能和我分开。”
  高拉说:“我待在这里不能成为你的包袱!”
  孟格鲁说:“我没有把你当作包袱,高拉。但是这个地方像你这样的妇女是待不下去的,要不,我早就会把你接来了。那个把你骗来的老头子,我从家里来时,在巴特那就曾碰见过他。是他骗了我,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从那时起,我一直待在这里。走吧,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到了那里再谈吧!这位妇女是谁?”
  高拉说:“这是我的女伴,也是那个老家伙骗来的。”
  孟格鲁说:“那她到谁的住所去呢?这里所有的人都要分配的。在谁的名下来了多少人,都要分到他的住所去。”
  高拉说:“她想和我住在一起。”
  孟格鲁说:“那好,把她也带上吧。”
  乘客的名字都登记完了,孟格鲁把他们交给了一个听差,自己就带了两个妇女回家了。大道两边长着浓密的树木。一眼望去,种的全是甘蔗。从海上不断刮来一阵阵凉爽而又清新的风。一副美丽的自然景色。但是孟格鲁的目光没有注意这一切,他低着头,两眼望在地上,迈着迟疑的步伐向前走着,好像心里在设法解决一个难题似的。
  走了不远,迎面来了两个人。及至走近,他们两人停住了,其中有一个笑着说:“孟格鲁,这两人中间有我一个!”
  另一个人说:“那另一个是我的。”
  孟格鲁的脸色发红了,他愤怒得发着抖说:“这两个妇女是我家的,懂吗?”
  那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有一个走近高拉,企图去拉她的手说:“这个是我的,不管是你家的女人也好,还是人家的女人也好。你这家伙,就想骗我们!”
  孟格鲁说:“加西姆,你别调戏她了。不然,不会有好处的。我说过了,她们是我家的妇女!”
  孟格鲁的眼中好像射出了火星,那两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害怕了。他们警告他要识时务,说完就向前走去了。但是当他们走到孟格鲁追他们不到的地方时,有一个回头用挑衅的口气说,“看你能把她们弄到哪里去!”
  孟格鲁没有理他,径自迈开大步往前走去。正如我们在夜色朦胧中单独穿过坟地一样,我们每走一步都害怕有什么声响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或者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或者从地底下钻出一个蒙着裹尸布的人来。
  高拉说:“这两个人简直是流氓。”
  孟格鲁说:“所以我刚才才这么说,这个地方像你这样的妇女是待不下去的。”
  忽然有一个英国人从右边赶着马来了,他对孟格鲁说:“好,班长,这两个女人住在我的住所里,我住所里一个女人也没有。”
  孟格鲁把两个妇女拉到自己的身后,他自己站在前面说:
  “老爷,这两个妇女都是我家里的。”
  老爷说:“哦,哦!你说假话。我的住所里一个女人也没有,而你一个人就占两个,这不行。”接着他指着高拉说:“把这个女人送到我的住所去。”
  孟格鲁浑身发抖了,说:“这不可能。”
  但是老爷已经向前走了,他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已经下了命令,而执行他的命令正是班长的职责。
  他们顺利地走完了剩下的一段路。前面是一些工人住的土房子,男男女女都在门口随便地坐着。他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新来的这两位妇女,并且彼此会意地笑着。高拉看到,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男女之分,一个个都没有一点羞耻。
  一个很难看的妇女拿着旱烟,一面吸烟一面跟她旁边的妇女说:“开头有几天吃香,以后也就没有人要了。”
  另一个妇女一面梳着辫子一面说:“好像还是处女吧!”



第二辑首陀罗姑娘(3)

  八
  孟格鲁一整天都坐在门口,好像一个农民在守卫着自己的庄稼地。两个妇女坐在住所内哭自己的命苦,经过这样短的时间,她们俩就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她们俩虽是又饥又渴地坐着,可是看到这样的情景,饥渴的感觉也全都消失了。
  晚上大约9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士兵。他对孟格鲁说:“走吧,詹特老爷叫你。” 孟格鲁坐着不动,说:“纳比,你看,你也是我们印度人。有机会也要帮一帮我的忙啊!请你去给老爷说,孟格鲁到什么地方去了,大不了受一下惩罚吧!”
  纳比说:“不,老兄,他气呼呼地坐在那里呢!喝过酒了。万一要打我,那就完了,我的皮肤可不那么结实啊!”
  孟格鲁说:“好吧,那就请你对他说:孟格鲁不来!”
  纳比说:“对我这又有什么,我可以去说。不过这样对你可不大妙!”
  孟格鲁想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木棍跟着纳比到老爷的住所去了。这就是那个孟格鲁曾经在路上碰见过的老爷。孟格鲁知道,要是和老爷闹翻了,他在这里一会儿也是待不住的。他走到老爷面前站住了,老爷打老远就厉声责问他:“那个女人在哪儿?你为什么把她藏在自己家里?”
  孟格鲁说:“老爷,那是和我结了婚的妻子。”
  老爷说:“那好,那另外一个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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