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姆昌德作品选》第19/42页


  西德拉生气地说:“你这样问我,好像金匠就坐在大门口!”
  威姆尔:“不,我说真的,我一定给你打首饰。当然,还得忍耐一些时候。”
  二
  有能耐的人受了话的刺激,可以要人的命,没有能耐的人就可能铤而走险。威姆尔·辛赫决定从家里出走,他下定决心:要么是用首饰把妻子包起来,要么是由当寡妇的悲哀把妻子包围住,也就是说,西德拉要么戴首饰,要么想涂朱砂而可不得①。
  ①印度习俗:有夫之妇的头发中缝中有一条朱砂线,成了寡妇就得把它抹去。
  他一整天都陷于焦急不安。他曾希望用爱情来使西德拉得到满足,但今天他感到女人的心用爱情的网是网不住的,只有黄金的网才有可能把它网住。天黑不久,他从家里出走了,回头看也没有看一眼。尽管有意识地离别妻子,却仍然有留恋之情,但是由失望所造成的这种分离却是坚决的。白天里看到了周围的事物,他的心还可能动摇,然而在黑暗中,谁有胆量偏离所走的道路分毫呢?
  威姆尔既没有学问,也没有任何技艺,他只有靠自己辛勤的劳动和艰难的自我牺牲。先前他来到了加尔各答,给一个富人看门,干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听说在缅甸仰光能够找到工资高的工作,于是他到了仰光,在那里的码头上他开始当装卸工。
  由于艰苦的劳动,饮食的不当,加上气候的恶劣,他生病了。他身体变虚弱了,脸上失去了光泽,可是在码头上他仍然是最勤劳的工人。其他的工人只不过是工人而已,而他这个工人却还是一个苦行者。他心里暗自作出的决定,实现它就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目的。
  他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写信告诉家里,他心里反复思索着:家里有谁为我着想呢?和首饰比起来,又有谁理我呢?他的智力还不能理解这样的奥秘:即使贪图首饰,但爱情还是可以和首饰并存的。其他的工人一早起来,就吃糖果糕点,整天不时地抽香烟和大麻,一有空闲就到大街上溜达,有好多人还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他们挣多少钱就花多少钱,有的人身上甚至没有完整的衣服。威姆尔是那为数很少的几个工人中间的一个,这些人过有节制的生活,他们生活的目的除了吃、喝和死以外还有其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威姆尔身边积攒了一点钱了,同时,他对其他工人的影响也增长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威姆尔的种姓是高等的塔古尔,所以大家都称他为塔古尔先生。自制和品德是获得尊敬的法宝,威姆尔成了工人的头人和大人物了。
  威姆尔在仰光干了三年。有一天傍晚,他正和几个工人坐在海岸边交谈。
  一个工人说:“这里的所有女人都是无情无义的。可怜的秦谷尔和一个缅甸女人同居了十年,任何人对自己正式结婚的妻子也没有他这么爱她。另外,他还很信任她,他挣多少钱,都交到她手里。他们有了三个孩子。昨天晚上两人一同吃了饭上床睡觉了,既没有吵,也没有闹,既没有顶嘴,也没有打架,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女人起来了,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扔下了孩子。可怜的秦谷尔坐在那里哭,最困难的是那最小的孩子,还刚刚六个月,怎么活啊,这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威姆尔郑重其事地说:“他给他女人打过首饰吗?”
  工人:“钱都在那女人手里,她要打首饰,谁捆住了她的手呢?”
  另外一个工人说:“她的首饰不少,走到哪里,叮叮当当的响声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威姆尔:“要是首饰也打了,还这样无情无义,那就得说,她天性是忘恩负义的人。”这时有一个人走来对威姆尔说:“大爷,我刚才遇到一个警察,他打听你的名字,你的老家,你的父亲叫什么。有一个名叫苏勒西·辛赫的先生吗?” 威姆尔有点疑心地说:“对,有这样一个人,他是我们村上的大地主,也是我的族兄弟。”
  那个人说:“他在警察局印发了通告,凡能提供威姆尔·辛赫的下落的人,可得一千卢比的赏钱。”
  威姆尔:“那你如实地告诉了警察?”
  那个人说:“大爷,难道我是土包子不成?我想其中必有奥妙,要不,谁愿意花这么多的钱?我告诉他,我们这个大爷不叫威姆尔·辛赫,叫杰索达·邦德,父亲名叫苏库,老家
  在昌西地区。他又问: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了?我说:大约十来年了。于是他想了想走了。你
  和苏勒西先生有什么冤仇吧,大爷?”
  威姆尔:“冤仇倒没有,不过谁又知道他的良心变坏了没有呢?是不是想给我安上一个什么罪名霸占我的房屋田产呢?你蒙混了警察,你做得太好了!”
  那个人说:“他对我说,要是说出了真实的下落,那你还可以得到50卢比的赏钱。我想:你自己能够捞上千的钱,给我才50卢比,我回绝了。”
  一个工人说:“如果他说给你两百卢比,那你就一切如实地告诉他了,是不是?你真贪财!”
  那个人不好意思地说:“不,就是给两千卢比我也不说,你别把我当成那种没有信义的人,你要什么时候考验我都可以。”
  工人中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着。威姆尔来到了自己的住处躺下了,他开始想:现在怎么办呢?像苏勒西这样体面的人物的良心都变坏了,那还信赖谁呢?不,现在不回去不行了,再晚了还不回去,那我就没有容身之地了。如果再在这里呆两年,那我就能积攒五千卢比,西德拉的心愿就可以满足了。现在总共只有三千卢比,这些钱是不能满足她的愿望的。好吧,我现在回去,半年以后再到这里来,回去一趟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房屋田产。不,住上半年有什么必要,来回途中还要花一个月,我最多在家呆半个月,家里谁又会理我?有谁关心我是在家里住还是到仰光来?是活下去还是死掉?西德拉爱的是首饰啊!他心里想了又想,第二天他从仰光出发了。
  三
  人们说:和品德比起来,美貌是次要的,我们的伦理学的大师们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实际上,这种说法是多么不正确啊!苏勒西·辛赫的新娘子曼格拉善于持家,对丈夫百依百顺,作风非常正派,循规蹈矩,说话又和气,可是由于长得不漂亮,她成了丈夫的眼中钉。苏勒西动不动就生她的气,但过了一会儿,在他感到悔恨后又向她表示内疚,可是到了第二天,又开始这一令人不愉快的过程。问题的麻烦还在于:苏勒西的作风不像其他绔卨子弟堕落,他仍然希望在夫妻生活中,使世俗的和精神上的欢乐、幸福、平静、信任等几乎所有的要求得到满足,而失掉了家庭的幸福,他将感到他的全部生活都枯燥无味,没有乐趣和无作为。结果是:曼格拉对自己越来越失去了信心,她做任何事情心中都害怕她的丈夫生气。为了使丈夫高兴,她掩盖自己的过失,寻找借口,说谎话,并想委过于仆人,以便保护自己。为了让丈夫愉快,她无视自己原来的品德和美好的心灵。这样,她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不但没有提高,反而更降低了。她每天都换新的装饰,但是离目标越来越远。为了使丈夫脸上露出一丝亲切的微笑,为了让丈夫口头说出一句亲切的话语,她那颗渴望的心一直焦灼不安。一个没有姿色的妇女并不是得到一把面粉就可以满足的乞丐,她还希望得到丈夫全部的爱情,也许这种愿望比那美貌的妇女还更强烈,因为她为此作了特殊的努力和下过非凡的功夫。曼格拉在这种努力失败以后更是感到悲伤。
  慢慢地她对丈夫也不那么崇敬了。她断定:对这样残酷无情、不可想象的人,她也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个只崇拜美貌的男子,他不配得到爱情和崇敬。这种反击使问题更为复杂了。
  但是曼格拉不仅对自己没有姿色感到苦恼,西德拉的无比美貌也成了她实现美好愿望的障碍,甚至这位西德拉成了摧毁她希望的幼苗的寒霜。曼格拉就算不漂亮,但她爱丈夫,人们对那爱自己的人是不能背弃的。爱情的力量是无止境的。但是,西德拉的形象守在苏勒西的心灵的门口阻止曼格拉入内,即使她怎样变换装束和打扮也罢。苏勒西想努力搬开这一形象,强行把它撵走,但是美的权威和财富的权威比较起来,更不容易推倒。自从西德拉到这个家来看曼格拉后,苏勒西的眼睛就曾经瞥见过她那迷人美貌的光辉,这光辉好像是一种突击的行动,它一下子就把整个内心的王国征服了,并在它上面建立了自己的霸权。
  苏勒西单独坐着暗暗把西德拉的形象和曼格拉相对照,目的是为了确定它们之间的区别。一个为什么吸引着他的心,而另一个为什么把他的心推开?不过他内心受到吸引仅仅是像一个画家或诗人那样对美的欣赏,是纯洁的,不带任何情欲的,西德拉的形象仅仅是他审美愉悦的材料。他一再说服自己,一再下决心,今后一定要让曼格拉高兴。她长得不美,那她有什么过错?但是他一切的努力在曼格拉一走到他面前时又全部化为乌有。他用非常细致的目光观察曼格拉内心变化着的情绪,但他就像一个半身不遂的人那样,看到油罐倒了也不能设法去把它扶起来。将来结局如何,他没有勇气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当后来曼格拉动不动就对他展开尖锐的批评,对他采取了任性的态度时,那他对她的一点友好的心意也消失了。在一个家里,彼此也不来往了。
  一天傍晚,天气非常热,扇扇子搅动了热的空气,更显得灼人,到公园里去散步的人也没有,身上的力量像汗液一样已经排泄出来了。人们像尸体一样呆在那里,声音像被火烤过的鼓皮那样嘶哑和刺耳。一般的交谈都使人情绪激动,就像森林中的树木稍稍地摩擦也会起火一样。苏勒西有时走动几步,又喘着坐下来了。他生仆人的气,为什么不赶快洒水。突然,他听到从里面传来唱歌的声音。他吃了一惊,接着火冒三丈,优美的歌声使他的耳朵感到烦躁;多么不合时宜的娱乐!在这里,人家热得透不过气来,而她们竟想到唱歌!大约是曼格拉叫来的,肯定是她。人们说,妇女生活的基赐是爱情,这是信口开河,她们生活的基础和所有的人一样,就是吃饭、睡觉、歌舞玩乐。过了一个小时,他想:这歌唱得还有没有一个完呢?都在那里毫无意义地扯开嗓子喊什么呢?
  最后他忍受不了时,他来到女眷的卧室里说:“你们在这里哇哇乱叫什么!这是唱歌的时候吗?在外面叫人坐都坐不下去了。”
  一片沉寂,就像老师来到了吵闹的孩子中一样。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感到惶恐不安。曼格拉马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前面一间房间里,把丈夫叫了去轻声地问:“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这个时候我不愿意听唱歌。”
  “谁唱给你听?难道你还有权管我的耳朵?”
  “毫无意义的喧闹!”
  “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允许在我家里这样闹。”
  “那我的家又在其他什么地方?”
  苏勒西不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说:“你对她们说,以后找个时候再来好了。”
  曼格拉:“是因为你不满意她们来?”
  “对了,就是因为这点。”
  “那你是不是都作得使我满意?你的朋友来,谈笑风生的声音也传到里屋来,我从来没有说不让他们来,你为什么干预我的事情呢?”
  苏勒西尖声地说:“因为我是一家之主!”
  曼格拉:“你是外部的主人,这儿是我的王国!”苏勒西:“干吗这样废话连篇,刺激我你能得到什么呢?”
  曼格拉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她在揣摸丈夫的心情,她说:“好吧,既然在这个家里没有我的权利,那我就不呆了。以前我还在迷雾里,今天你把迷雾拨开了,在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我的权利。一个女人在丈夫的心目中没有地位,她也不可能在丈夫的财产方面有什么权利。”
  苏勒西惭愧地说:“干吗这么节外生枝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完全理解错了。”
  曼格拉:“一个人心里的话往往自然地从嘴里流露出来,要异常小心才能隐瞒住自己的真情。”
  苏勒西对自己的粗暴行为感到遗憾,但是,他怕越是说好话,而她就越是讽刺挖苦没有一个完。他让妻子一个人呆在那里,自己到外边来了。
  大清早,吹着清凉的风。苏勒西躺着,正在朦胧中做梦。他梦见曼格拉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惊醒了,一看,站在门口的真是曼格拉。家中的女仆们正用纱丽的边擦眼睛。还有几个男仆站在一旁,所有的人眼睛都湿润了,愁容满面,像是送女儿出嫁一般。
  苏勒西明白了,曼格拉是因为昨天的事伤了心,但是他没有站起身来去问一问,说句好话劝一劝。他认为,这是在侮辱他,要使他低头。你愿意到哪儿去,就到哪里去得了,与我没有什么关系。问也不问一声就这样走掉,这意味着我不是她的什么人,那我还阻拦她干吗,我算老几!
  他就这样躺着像生根了一样,曼格拉走了,连回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第四辑首饰(2)

  四
  曼格拉在徒步出走,对农村一个大地主的妻子来说,这不是一般的事,也没有人敢向她问什么。男人们都让开路站在一边,女人们站在门口带着又惊异又同情的目光看她。她们的眼睛好像在说:啊!无情的男子,连轿子都没有能给她安排一顶!曼格拉从本村走到西德拉住的那个村子里了。西德拉听说后站到大门口,对曼格拉说:“大姐,来坐会儿喘口气吧!” 曼格拉走进去一看,房子有几个地方倒塌了,过道上有一个老太婆躺在绳床上,到处都显露出贫困的迹象。
  西德拉问道:“这是怎么啦?”
  曼格拉:“还不是命中注定的!”
  西德拉:“苏勒西先生说了什么吗?”
  曼格拉:“就是嘴里不说什么,心里的话也是瞒不过人的。”
  西德拉:“哟,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痛苦到了极点时就无所谓难为情了。曼格拉说:“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呆下去,也可以在那个家里过日子。可是,没有爱情的地方,没有人理和没有体面的地方,我现在是再也不能呆了。”
  西德拉:“你的娘家在哪里?”
  曼格拉:“我有什么脸回娘家呢?”
  西德拉:“那你又到什么地方去呢?”
  曼格拉:“我要到老天爷的公堂上去,我要问老天爷,他为什么没有把姿色给我,为什么让我长成这一副丑样子。妹妹:对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缺乏姿色更为不幸的事了。大约前生是女妖,这一生才成为丑妇。有姿色才能得到爱情,再也没有比爱情更难得的东西了。”说完曼格拉站起身来走了,西德拉没有挽留她。西德拉想:拿什么招待她呢?今天家里连生火的可能也没有啊!
  曼格拉走后,西德拉独自坐着思索了好久;我是多么不幸!这个可怜的妇女,由于得不到爱情,放弃了没有爱情的生活,而我却把爱情一脚踢开了。她哪儿又缺首饰呢?难道那全部镶了宝石的首饰能够使她幸福吗?她已经把它们抛弃了,而我却为了它们而失去了一切。啊,不知道我的人现在在哪儿,又是怎么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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