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姆昌德作品选》第34/42页


  焦特里用手击着头说:“帕金辛赫,你灭了我家的种啊!”
  帕金辛赫颤抖着说:“主人,老天爷可以作证,我不知道是他。”
  焦特里说:“我不是责怪你。大神的庙里,任何人也没有权利非法闯进来。可悲的是我家的香烟断了,而且是通过你的手。为了我,你一向出生入死,而今天,真主假你的手毁掉了我的一切!”
  焦特里先生一面哭着一面这么说。帕金辛赫悔恨得无地自容,如果是他自己的儿子死了,也不会有这么难过。啊,我的手使我的主人的一切毁灭了!焦特里先生不仅是他的主人,而且是他崇拜的神。他不仅可以为他流汗流血,而且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可是今天他却
  斩断了他家的根苗,他干了人面兽心的事。他哽咽着说:“老爷,世上还有谁比我更不幸呢?我没脸见人了!”
  帕金辛赫一面说着一面从腰间抽出了短剑,他想把短剑刺进自己的胸膛,用鲜血来洗濯自己脸上的污点。这时焦特里先生冲上来从他手里夺过了短剑,说:“你这是干什么?请清醒一点吧!这是命运的捉弄,不是你的过错,真主的意志实现了。如果是我自己受了坏人的唆使,非法地闯进神庙,侮辱天神,你知道是我,仍然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怨。没有任何罪过比侮辱一个人的宗教更严重的了。尽管这个时候我的心碎了,这个打击最终将要夺走我的命,但是真主可以作证,我一点也不怪你。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作,尽管他是我主人的儿子也罢。家里的人会挖苦我,责备我,我的女儿会哭着要求我进行报复,所有的伊斯兰教徒会把我恨入骨髓,说我是异教徒,是叛教者,也许有狂热的青年宗教徒准备要我的命,但是我不会违背我的天职。现在正是黑夜,你马上逃走吧,去躲进我的领地的军营里去吧。你看,有几个伊斯兰教徒来了,其中还有我家里的人,走吧,快逃走吧!”
  四
  整整有一年,帕金辛赫躲在焦特里先生的领地里。一方面有伊斯兰教徒在寻找他,另外还有警察也在搜索他,但是焦特里先生一直让他藏着。他忍受了他周围的人的讽刺挖苦,忍受了家里人的轻蔑和仇恨,忍受了警察的攻击,也忍受了毛拉们的威胁,但是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帕金辛赫的下落。只要他活着,就不愿意让这样一个真诚而效忠于主人的仆人陷进残酷无情的法律的魔爪。
  他的领地的几处军营中也被搜查过几次,毛拉们找家里的男女仆人以及亲戚了解了情况,但焦特里像保护自己的恩人一样藏匿着帕金辛赫。但是帕金辛赫看到主人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而陷入危险境地时,却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几次想到主人那里去说:请把我交给警察吧。但是焦特里先生一再嘱咐他的是叫他隐藏下去。
  冬季里,焦特里先生正巡视自己的领地,他现在已经很少住在家里了,这是他躲开家里人讽刺挖苦的最好办法。有一天晚上,他吃了饭正躺着时,帕金辛赫来到他的面前。他已经变了一副样子,这使焦特里先生吃了一惊。帕金辛赫说:“老爷可好?”
  焦特里说:“我很好,托真主保佑。你真叫人认不出来了。你这时候从哪里来的?”
  帕金辛赫:“老爷,现在我不能躲下去了。如果你同意,我就去法院自首。命里注定要怎样就怎样吧!因为我,你这样耽心不安,我过意不去。”
  焦特里:“不,帕金辛赫,只要我活着,我就不能让你落进火坑。警察会随心所欲地编造证据,你会白白地丢掉一条命的。你为我冒过多次大的风险,如果我为你连这样一点也不能作到,那还有谁比我更忘恩负义呢?关于这个问题,你再别跟我提了。”
  帕金辛赫:“要是有谁对老爷……”
  焦特里:“你别对此发愁,只要真主不同意,任何人也不能伤害我分毫。你去吧,呆在这里很危险。”
  帕金辛赫:“听说,人们和你断绝往来了。”
  焦特里:“敌人能够远远离开是好事。”
  但是帕金辛赫心中所作的打算,却没有改变,这次会面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主人因为他而到处奔波,他身边有什么亲人呢,任何人都可能对他下手,我这一生真是可悲!第二天早晨,帕金辛赫来到了区的执政官的官邸。执政官问他:“你按焦特里的主意一直隐藏到今天?”
  帕金辛赫说:“不,老爷,我出于害怕抵命。”



第七辑神庙和清真寺(2)

  五
  焦特里听到这个消息,冷静了下来,现在该怎么办?如果不对这一案件进行辩护,那帕金辛赫得救是困难的。如果进行辩护,那么伊斯兰社会就会出乱子,按伊斯兰法规惩处的要求会纷至沓来。伊斯兰教徒们决心要判处他以绞刑而后快。他们进行了募捐,毛拉们在清真寺里呼吁捐款,拿着口袋家家户户奔走。他们让这一案件带上了民族纠纷的色彩。穆斯林律师得到了扬名的机会。为了参加这一场圣战,从附近的区里来了许多人。焦特里也决定进行辩护。尽管会迎来许多麻烦和苦难也在所不惜。在他那公正的眼光看来,帕金辛赫是无罪的。为了保护无罪的人他什么也不害怕。他从家里出来,住到了城里。一连六个月,焦特里先生拚着命为这一案件进行辩护,钱像流水一样花了,人像暴风一样到处奔波着。他所作的努力是空前绝后的。他低声下气跟官员们说好话,他忍受着律师们盛气凌人的架子,他给法官们送了礼,最后使帕金辛赫获释了。整个地区受到震动,凡是听说过的人都大为吃惊:这才叫作真正的高尚,把自己的仆人从绞架上救了下来!
  但是怀着教派主义仇恨的人却用另一种眼光看待焦特里先生所作的好事。伊斯兰教徒们咬牙切齿;印度教徒们则额手称庆。伊斯兰教徒们认为,焦特里所剩下的一点点伊斯兰本性也化为乌有了;而印度教徒们认为,现在时机到了,该给焦特里先生进行加入印度教的洗礼了。毛拉们花了更大的力气大叫大嚷地传教;印度教徒们也举起了组织起来的教幡。伊斯兰教徒们使伊斯兰精神复苏了;而印度教徒们复兴了印度教精神。帕金辛赫在这种冲击下也没站住脚跟,他本是大无畏的勇士,现在成了印度教的头人。一生从来没有给湿婆大神①献 过一罐神水,而今天却用天神的名义准备厮杀了。印度教徒们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伊斯兰教徒来进行加入印度教的洗礼,于是找了几个皮匠族的人来顶替。这些行动也影响到了焦特里先生家的其他仆人,他们中的伊斯兰教徒过去在清真寺前面站也没有站过,可是现在一天要祷告五次;从来不到神庙中看一眼的印度教徒,现在早晚要两次拜神。
  ①印度教三大神之一,司毁灭;另外一位是大梵天,司创造;还有一位是曾下凡为黑天的毗湿奴,司保护。
  城里,印度教徒是多数,现在又有大家公认的舞弄棍棒的高手帕金辛赫作他们的头人。以前伊斯兰教徒虽是少数,但他们仍然占有优势,因为印度教徒没有像他们那样组织起来。但是现在印度教徒也组织起来了,他们要看一看那一小撮伊斯兰教徒如何在他们面前站住脚。一年过去,黑天大神的诞生节日又来临了,印度教徒到现在还没有忘记一年前遭到的击和失败,他们一直在秘密地作准备。这天一大清早,虔诚的教徒们就开始聚集在神庙里,大家手中都拿着棍棒,还有很多人腰间暗暗地佩带了短剑。他们准备挑起事端,以便进行一场斗争。以前在这一天从来不游行,今天他们决定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到了点灯时分,一些清真寺里在进行晚祷告,这时游行队伍出发了。队伍中还有大象、马匹、各种大小旗帜、锣鼓乐器,帕金辛赫带着摔跤场上的年轻力士们威风凛凛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前面是大清真寺,年轻力士们握紧了棍棒,大家都戒备了。原来分散的人群都聚集拢来,他们耳语了一阵,锣鼓敲得更响了。胜利的欢呼声此起彼落,游行队伍来到了大清真寺前面。
  突然一个伊斯兰教徒从清真寺走出来说:“现在是祷告的时间,不要敲锣打鼓吧。”
  帕金辛赫:“锣鼓声不能停!”
  伊斯兰教徒:“锣鼓非停不可。”
  帕金辛赫:“你们的祷告为什么不停?”
  伊斯兰教徒:“别依仗焦特里先生,认为自己了不起,现在要清醒点。”
  帕金辛赫:“你们才凭焦特里先生的力量认为自己了不起呢!我们是靠自己的力量,何况这是宗教问题!”
  这时又有几个伊斯兰教徒出来了,他们坚持要求停止敲锣打鼓,可是印度教徒们把锣鼓敲得更厉害,事态扩大了。一个毛拉说了帕金辛赫是卑鄙的无神论者,帕金辛赫抓住了他的胡子,于是青年勇士冲了上来,交上了手。帕金辛赫一声吼叫,冲进了清真寺,于是在清真寺内打了起来,谁胜谁负很难说。印度教徒说,他们赶着伊斯兰教徒狠狠地揍了一顿;伊斯兰教徒说,他们把印度教徒打得再也不敢来了。但是在这各执一词中,却有一点是双方公认的,那就是:帕金辛赫的非凡的勇敢。伊斯兰教徒说,如果没有帕金辛赫,那他们不会让一个印度教徒生还;印度教徒说,帕金辛赫真正是哈奴曼①下凡,他一个人的棍棒就使对方吃不消了。
  ①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一个神猴,力大无穷,曾为罗摩救回妻子,对消灭妖魔起过很大作用。节日过了,焦特里先生坐在客厅里吸烟,他的脸发红,眉头紧锁,两眼直冒火星,“真主的家”遭到玷污了,这个想法不时地刺痛着他的心。真主的家被玷污了,暴徒们要打架,难道没有足够的平坦的地方吗?真主圣洁的家里发生了这种流血事件,这样来侮辱清真寺!神庙是主宰的家,清真寺也是主宰的家,伊斯兰教徒玷污了任何神庙所应该得到的惩罚,难道玷污了清真寺的印度教徒就不应该得到那种惩罚吗?
  而这行动却是帕金辛赫采取的!他杀害了我的女婿,那正是因为女婿犯了玷污神庙的罪行,如果我早知道他能干出这种事情来,我就会让他死在绞架上,干吗为他那样不安,受那种恶名,遭受那么大的经济损失?帕金辛赫是忠心耿耿的仆人,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救过我的命,只需要为我流汗的地方,也愿意为我流血。但是,今天他玷污了真主的家,而他应该得到惩罚。这种惩罚是什么?是火狱!除了火狱之火以外,没有其他惩罚。谁玷污了真主的家,他就是侮辱了真主。
  忽然帕金辛赫走来站到了他的面前。
  焦特里先生用愤怒的目光看了看帕金辛赫,说:“你闯进了清真寺?”
  帕金辛赫:“老爷,毛拉们扑向我们了。”
  焦特里:“你回答我的话,你闯进了清真寺吗?”
  帕金辛赫:“当他们从清真寺内向我们扔石头时,我们为了抓住他们,冲进清真寺去了。”
  焦特里:“你知道清真寺是真主的家吗?”
  帕金辛赫:“知道,老爷,难道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焦特里:“清真寺也是主宰圣洁的家,正像神庙一样。”
  帕金辛赫对此没有作任何回答。
  焦特里:“如果任何伊斯兰教徒玷污了神庙要杀头的话,那么印度教徒玷污了清真寺也要杀头。”
  帕金辛赫对此也不能回答,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焦特里先生这么怒气冲冲。
  焦特里:“你杀害了我的女婿,我曾为你作过辩护,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我认为我的女婿应该受到那种惩罚,你正好给了他那种惩罚。如果我的儿子或者我自己犯了那种罪过而被你杀死,我也不会要求对你进行报复。现在你犯了那样的罪过,如果某一个伊斯兰教徒就在清真寺内把你送进了火狱,那我会由衷地感到高兴。但是,你像无耻之徒从那儿逃出来了,难道你以为真主不会惩罚你的这种行为?真主有令,凡是侮辱了他的人,就应该把他的头砍下来,这是每一个伊斯兰教徒的职责。一个强盗如果没有受到惩罚,难道他就不是强盗吗?你说,你承认不承认你侮辱了真主?”
  帕金辛赫不能否认这种罪行。由于和焦特里长期相处,他改掉了原来固执的毛病,他说:“对,老爷,我犯了这个错误。”
  焦特里:“对此你惩罚过人家,现在你自己准备接受这种惩罚吗?”
  帕金辛赫:“我并不是故意把你女婿打死的。”焦特里:“如果你不打死他,那我也会亲手打死他,懂吗?现在我要对你侮辱真主的罪行进行报复。你说,你愿意通过我的手还是通过法庭?通过法庭你得到的惩罚将在几天以后,通过我的手,我就杀了你。你是我的朋友,我对你没有一点儿冤仇,我内心感到多么痛苦,这是除了真主以外任何人也不会知道的。但是,我要杀你,这是我的宗教给我的命令!”
  焦特里先生一面这么说,一面拿着宝剑走到了帕金辛赫的面前站住了。这是一幕奇怪的景象:一个老年人,头发已经斑白,弯着腰,提着宝剑站在一尊天神的面前。帕金辛赫只要挥动他的棍棒一击,就能结果了他,但是他低下了头。对焦特里先生,他的每根毛发都感恩戴德。焦特里先生对自己的宗教是这样坚定不移,这是他以前未曾梦想到的。他原来也许产生过一种错觉,以为焦特里先生从思想上说来是印度教徒。一个曾经把他从绞架上救下来的主人,他的心里为什么产生了要杀害他和对他进行报复的情绪呢?帕金辛赫是勇敢无畏的,而且也像其他勇敢无畏的人一样坦率和真诚。他这时没有愤怒,只有悔恨,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痛心。
  焦特里先生站在帕金辛赫面前,宗教思想在命令他举剑砍去,而善良的感情又在劝他把剑放下。宗教和天良之间在进行斗争。
  帕金辛赫看到焦特里先生在左右为难,激动地说:“主人,你的仁慈不会让你举手杀我,对自己豢养的奴仆,自己是下不了手的。但是,我这颗头是你的,你曾经救过它,现在你可以取得它,这不过是你在我身边的寄存品,你会得到这件寄存品的,明天早晨派人到我家来取吧,如果我在这里给你,会造成乱子,在家有谁知道是谁干的呢?我所犯的其他过错,请你原谅。”
  帕金辛赫说完从那里走了。
   1925.4



第七辑诽谤(1)

    一
  如果世界上有一种人的眼睛,可以看透人的内心深处,那么,能够在他面前面不改色的人就会很少了。妇女收容所的裘格努・巴伊就被人们看成能够看透内心深处的人。她没有文化,是一个穷老太婆。从外表看起来很直爽、和气,但是就像一个高明的校对员的目光能够发现差错一样,她的眼睛也能看出各种各样的丑行来。城里的每一个妇女,总有几件秘密的事被她掌握着的。她那矮小的个子,花白的头发,圆圆的嘴,凸出的两腮以及细小的眼睛都起着掩盖她尖酸刻薄的性格的作用。当她要指责某一个人时,那她的脸色就变得很严厉,眼睛也睁得很大,而且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刻了。她的行动像猫那样谨慎,总是轻手轻脚地慢慢地走着。但是一旦发现猎取对象的动静时,她就准备伸出爪子扑上去。她的工作是给妇女收容所里的妇女服务,但是妇女们看到她的影子就发抖。收容所里已经形成对她的一种恐怖。只要她一走进房门,大家嘴角上露出的笑容就变成了要哭的样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就顿时消失,好像她们的脸上就都暴露出了以往的秘密。有谁又不希望把以往的秘密即自己过去不检点的行为,像关闭可怕的野兽一样封藏起来呢?有钱的人由于害怕小偷而睡不着觉,有脸面的人同样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体面。因为从前还像一条虫子一样小的野兽,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变得硕大凶悍,以致我们一想到都会发抖。如果裘格努只是唠叨收容所里妇女的事,那么大多数妇女也可以置之不理,可是问题是要从娘家、婆家、祖父母家、外祖父母家、姑母家、姨母家等各方面进行防护,正像一个有着很多门户的城堡,又有谁能防护得过来呢?所以还不如在进攻者面前低头屈服较为安全。裘格努的心里藏有成百上千件材料,在必要的时候她就可以抛出来。一旦有某一个妇女吹嘘或说大话,或者显一显自己的体面,这时裘格努就沉下脸来,她严厉的目光可以使健全的人都胆战心惊。但是,也不是说妇女们都讨厌她,不,不是这回事,有些妇女很乐意和她来往,而且很尊敬她。说邻居的坏话,自古以来就是人们开心的内容,而袭格努却不缺乏这方面的材料。
  二
  城里有一所名叫英杜姆蒂的高级女子中学,最近库尔谢德小姐来当了这所学校的校长。由于城里没有什么妇女俱乐部之类的组织,所以有一天,库尔谢德小姐来到了这所妇女收容所里。收容所里没有一个妇女曾受过这么高的教育,大家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从那天起,大家就感到由于库尔谢德小姐的到来,妇女收容所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库尔谢德小姐爽快地和每一个人见了面,说了一些很有风趣的话,使妇女们都为之倾倒。她很善于唱歌,又很会发表演说,而演戏这一门技艺早在她在伦敦的时候就出了名。这样一位全能的妇女的到来正是收容所的幸运,她白中透红的肤色,细腻的脸庞,迷人的眼睛,新式样的头发,身子的每一部分都像是用模子铸出来的,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陶醉的形象了。
  离开收容所时,库尔谢德小姐把所长德登夫人叫到一边问道:“这个老太婆是谁?”
  裘格努曾经几次来到房间里,用审视的目光观察过库尔谢德小姐,正好像一个相马的人在观察一匹新买来的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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