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门寡妇》第3/16页


  二、八月昼夜相平,漫漫十二个小时的长夜,觉是足够睡的。况且,对二十四小时躺在炕上的八路军伤员来说,昼夜轮回已经没有作息时间交替的意义了。对他来说夜晚也是白天,白天也是夜晚。有时候白天觉睡足了,夜间也就不能入睡了。亢奋之中,总想找个机会对炕头那位救命恩人,说几句感谢话,表达八路军战士对恩人的感激之情。但他性格内向,为人腼腆,欲言又止。他没有和女人主动攀谈的勇气。
  四岁那年,他和屯子里的小姑娘在土地面前的大树下摆家家玩。小姑娘五岁,大他一岁。家务事比他懂的多。俨然以家庭主妇的身份摆布小家庭的一切。两根高出地面的树根中间有个小窝窝,他们就把掌管的小家庭落户在小窝窝里。他们用黄泥巴作两个有象征意义的小泥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都无性别特征。天黑了要睡觉,他们找来毛茸茸的苘麻叶给小两口盖上,这是上好的绿绒被。后来又添一个小孩。他把小孩放在小两口中间,小姑娘说不对,小孩应在妈妈这一边。
  快过年了,全家人忙着杀年猪,蒸干粮,黄泥团做的豆包一锅一锅地蒸出来了。大年午夜还要吃饺子。包饺子是个细活,他不会,只好打下手。挖坑搭灶,准备煮饺子。小姑娘用黄泥巴捏的饺子像小金元宝,真好看。
  “唉呀!我来泡尿。”小姑娘沾满泥巴的双手扎煞着,洗手是来不及了。
  “你把我的裤带解开!”小姑娘命令口气说。
  四岁的他,仍然穿活裆裤,没有解裤带的经历,在小姑娘指导下,好不容易把小姑娘裤带解开。小姑娘等不及了,急忙褪下裤子,原地不动地蹲下撒尿。
  “你怎么窝吃窝拉?”他学着大人的口吻说:“?着锅台撒尿乱炝汤!”
  “我没拉屎,只是撒尿,也没撒到锅里去。”小姑娘辩解说。
  “撒尿你还蹲着干啥?”说着他猫腰去查看小姑娘到底是拉屎还是撒尿?
  小姑娘把两个膝盖一并,严肃地说:“不许看!”
  他只扫一眼,没看清楚。小姑娘好像没有小jiji,那地方秃了光叽地。他猜想尿大概是从肚脐喷出的。他觉得小姑娘是个奇怪的人,和平常人不一样,心里纳闷。
  小姑娘站起来,提上裤子,系好裤带。不高兴地说:“我不玩了。”转身就走了。红红火火的小日子,还没等过完年就散伙了。
  他家在屯外,距屯子还有一里多地,只此一家。平时很少有小男孩来和他玩耍。小女孩更是难得一见。今天在土地庙邂逅小姑娘,两个人玩得很开心。兴趣正浓,不料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小姑娘扫兴地走了。他怅然回家。
  晚间睡觉时,爹从地主家回来,没点灯挨着他躺下,爹给地主家扛活(打工),十天半月难得回来一次。今晚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做,催他睡觉。白天的事在他脑海里打个大问号,他想弄个明白。心里有事,睡不着觉,话也就多起来。
  “妈妈,老张家小菊没有小jiji,蹲着撒尿。”他侧着身子对妈说。妈用胳膊肘碰他一下说:“小孩子别瞎说,快睡觉!”
  “真的!她蹲下撒尿时我亲眼看见的。”
  “啪!”父亲一巴掌打在他的脊背上,“下四滥!什么地方你都看。”
  妈妈不高兴地说:“四岁孩子知道啥?告诉他以后人家解手不要看也就是了。你打他干啥?”说着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这一边。
  他无缘无故地挨一大巴掌,吓一大跳。他想还是小姑娘说的对,要不睡在中间,也许不会挨这一大巴掌。他觉得后背火搐搐地疼,还不敢大声哭。他不知道爹为啥要打他?小菊为啥没有小jiji?那地方为啥不准看?带着诸多问题委屈的睡了。
  天没亮,爹就去给地主家干活;天亮了,他也没起来,晌午仍然没起来,总昏昏沉沉地睡。巫婆说是吓着了,魂丢在土地庙,压在香炉下边。去给土地庙烧香,挪动一下香炉,魂就会回来。妈妈照办,过几天果真好了。
  从此,留下个小毛病:怕生人,不敢见女人,见到陌生女人就紧张,一和女人说话就脸红。往往见到女人老远就躲开。
  闭塞的环境,鲁莽的家教。生活中养成的小毛病习以为常,想改也难。像生长在阴山背后的孤树,无人修剪,无人矫正,一切都顺其自然。哪怕是奇形怪状,也只能任其生长。
  长大了,参军了,见到外面的世界,见到许许多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但他孤僻的性格没有多大改变。革命军队这个大熔炉是教育人,培养人才的最好的大课堂。他如鱼得水,充分发挥了他的潜能,由一个缩头缩脑的小毛孩子,成长为英勇善战,风风光光的革命战士。
  但是,英雄气短。不怕武装(的敌人)怕红妆。在女人面前他总觉得别扭。好在连队是男人的世界,很少接触女人。他从不主动去接触女人,也不讨好女人。对于女人,他不屑一顾,他曾清高地说:“今生今世与女人无缘。”战士们戏谑他说“罗班付听到陌生女人的声音就过敏,起鸡皮疙瘩。”
  然而,命运之神偏偏和他过不去。偏偏把她安排在单身女人身边。他像一条受伤的野兽,没法逃脱命运的安排。他只好听之任之,息心养伤,起初,他对施救他护理他的女人存有戒心。不知这个女人要把他怎么样?随着时间的推移,猜忖,狐疑渐渐消除,他对身边的女人产生了好感。方知世界上不能没有女人,女人是男人的归宿。没有男人的家,是不完整的家庭,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家庭,俗称跑腿子窝棚。
  小翠呢,吃饱了,睡足了,一扫半年来郁郁寡欢地精神状态,有着难产的母亲听到呱呱坠地的婴儿那样愉快轻松。半个多月的操劳,使她消瘦许多。代价是从“阎老五”那里夺回一条生命。按迷信说法,她记部阴功。她不理会什么阴功、阳功。她不知世界上还有什么庆功会,表彰会,表扬嘉奖,记功、领赏活动。救死扶伤是凭她朴素的感情,人类之爱,生物的本能。那时雷锋还没有入伍她没有学习雷锋那种先进思想。正像学习雷锋的先进份子所说,不为名不为利。她确确实实不为名不为利。如果说有个人期盼,那就是不再孤独,有人和她说话,恢复爹妈赋予她的语言功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奢望。
  她急于想说话,探视“边界”那边的居民,没有动静。她以为他睡了。
  她穿上衣服到外边解手,回来没有马上上炕。站在地上拨掉灯花(灯火中的碳化物)。她端起豆油灯,高灯矮亮。她发现他没有睡,双眼微闭,眼皮还在动。
  “你还没有睡?”她问。
  “没有,白天睡多了,晚间不困。”他解释。
  她上炕,侧着身子,脸朝“边界”那边躺下。
  “你贵姓?叫什么名字?”她问。
  “勉贵姓罗,叫罗贵才。”他答。
  “罗贵才,挺好听的名字。”她重复一句,顺便问:“多大年龄了?”
  “19岁。”他回答。
  “我17,比你小两岁。”说完脸上泛起红晕,问人家岁数,为啥和自己的岁数联系在一起呢?但她很快想起补救的办法,说:“那我就叫你罗大哥了。”
  “不行!部队不准称兄道弟,兄妹相称也不太好。部队不管长官或士兵,不论男的,还是女的,互相都称同志。你不是部队里的人,不习惯称同志。老百姓都喊我们“八路军”,你就叫我小八路吧。”
  她觉得“小八路”这个名字大方,好听,叫起来顺口,怪好玩的,接着问:“你家在什么地方?”
  “富锦县。”
  “离这里很远吧?”她问。
  “一、两千里地吧。”他含糊地回答。
  “你不远千里,撇家舍业地到处打仗,父母在家放心吗?”
  他没有回答。他接着问:“你为啥参加八路军?”
  “保卫胜利果实!解放全中国!”他脱口而出。这是参军时喊的最响亮的口号。
  “什么是胜利果实?”她追根究底的问。
  “胜利果实吗――”他文化不高,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定义。这些事只有指导员才能掰扯明白。他沉吟一会,说:“我说一说我是怎样参军的。”
  去年七月,我们屯子来了工作队,号召减租减息,组织农民成立农民协会,清算地主。我家从地主那里清算得到一匹马。正赶上扩兵,我就骑马,披红戴花,光荣参军了。
  “这么说,你家分到的那匹马就是胜利果实了?”她问。“就是,没错!”经她引导,他的思路有点上路了,不再吭吭哧哧地了。不过我参军是保卫天下穷哥们的胜利果实。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可不是只为了保卫我家那匹马。
  “南京在什么地方?”她又问。
  “南京很远,很远,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你知道南边有个长春吧?长春再往南是沈阳,沈阳再往南进关就是北平,北平再往南才是南京。打到南京也不算完,还要往南打,一直打到了海南岛,海南岛在哪,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天崖海角。”他一口气说出他自己并不熟悉的地名。
  “你天崖海角打天下,也不在家,地主到你家把马牵回去可怎么办?”她不无幼稚的问,“你的胜利果实也就没了。”
  “天胆子!他敢!刚才我不是说了嘛,成立农民协会,一切权力归农民,当地的事情穷哥们说了算。还有妇女联合会,儿童团,手拿红缨枪,站岗放哨,监视地主恶霸,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还要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吓得地主们像避猫鼠似的。他们还敢反攻倒算……”没等小八路说完,小翠插话问:“妇女联合会是干啥的。”显然地对妇女联合会发生了兴趣。
  “妇女联合会是妇女自己的组织,争取妇女当家作主的权力。本来天下有男人一半,也有女人一半。千百年来女人的一半被男人霸占了。妇女争当半边天,不再受男人压迫。争取男女平等。女人的事,女人自己说了算。”小翠插话:“你别瞎说了。男女能平等?女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和男人平等。男人可以娶几个老婆,女人找两个男人行吗?接着小八路口气缓和地说:“我们主张一夫一妻制,不准娶小老婆,军队最大的官是司令,司令也只有一个老婆。我们主张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寡妇改嫁,任何人不得干涉。就拿我们屯的张小菊来说吧,不受公公的欺侮、压迫,冲出封建牢笼,自己退婚回到娘家。”
  “你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小翠疑惑的问。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有啥用。”小八路一本正经地回答。
  “一江之隔,江南江北两个天下。”她说完呜呜咽咽地哭了。
  她最忌讳“寡妇”二字,“寡妇”一词引起她极大的痛苦和悲伤。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无端地安上个望门寡妇的头衔,已经在小黑屋子里守了半年多寡。平日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饱尝世间的孤独和凄凉。虽生犹死,满肚子苦水,无处倾诉。
  小八路莫明其妙糊涂。他不知道又错到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哪句话触到她伤心之处。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对话没法继续下去,只好吹灯睡觉。
  白天两个人都很尴尬。小八路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他仔细回忆,昨天哪句话冲了人家的肺管子。想不出一个头脑来,女人,实在琢磨不透。风一阵,雨一阵,女人的心,天上的云。
  这回,比爹打的那一巴掌还难受。
  他想起小菊,自从在土地庙“散伙”后,很少见面。有时候老远看着打个照面就躲开了。他怕她,不敢见她;她烦他,也不想见他。好像对面不相逢的仇家。其实,小小年纪并非存在情感上的芥蒂,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是那个年代少年男女自然分野,朦胧中的男女有别,随青春期的到来,这道埋藏内心深处的心里防线,逐渐模糊、减弱、消除。异性相吸,才是永恒的真理。
  十六岁那年,他给地主放马。午间马吃饱了,到池塘里喝完水,就爬到草地上休息。他架起干柴烧青苞米吃。小菊挎着挖野菜的小筐,上身穿一件洗得干净的褪色兰布挂子,下身是一件带补丁的青裤子,走过来。他低着头,只管啃他的苞米。小菊弯腰看他,他把脸转过去,仍然头不抬眼不睁地啃苞米,小菊绕过火堆,走到他眼前两步远。“哟!猪倌,马倌都是倌,当倌就不认识老乡了。见到邻居,眼皮不撩。”
  他抬起头,看见小菊俊俏的嘴巴,少女红润的面颊,心蹦蹦直跳,脸又红了。吭吭哧哧地说:“你不是怕看吗?”
  听得出,他是在翻旧帐。小菊回敬说:“当然怕看,谁家姑娘让你随便看了。随便看人家姑娘那地方会闹眼睛的。”她停了一会,不好意思地说:“要看以后请到家里看个够。”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很明确了。但他听不懂弦外音。
  “不看了!不看了!怕闹眼睛。”他摇头晃脑地说。继续啃他的苞米。
  她向前迈一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苞米,扔到火推上说:“属张驴他爹的,认吃!”她对他不屑一顾的态度,深感不快。
  他愣眉愣眼地看着小菊说:“你真够厉害的呀?”
  “厉害!我还没拿出厉害的呢。”说完她就哭起来。
  那个年代女人,对待不顺心的事只有三招“哭――骂――死”。死是核弹,不能轻举妄动,非到走投无路不能实施;哭,是常规武器,动辄可用,有时竟能收到较好的效果。此次使用的常规武器,也没实弹上堂,发出去的是一颗信号弹,向特定目标释放信息。她是来投石问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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