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第27/49页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天地万物之间是多么的卑微。
我一瘸一拐的离去的时候,甚至不敢回头再看那个将我放生的猎人一眼,生怕多看一眼我会爱上那居高临下的目光。而在那以后的千百年间,我却对他那冷漠而怜悯的一瞥始终不忘,仿佛成了我心中一个永远无法割舍的情结。

伯邑考的眼神,便和八百年前的那个猎人如此相象。
酒醉之后的我竟如同解脱一般的笑了出来。
此刻我已经坚信,伯邑考便是那个年轻的猎人。今天的邂逅,是为了同我了断那段八百年前的恩怨。
深夜,我猛的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我挣扎着坐起身,头晕目眩。身体里的酒精显然仍在发挥着作用。
我转身看了看我身边熟睡着的纣王--他睡得很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鼾声。那张熟睡的脸在七年之间从未变过--既没有变得更加热情,也没有变得更加沉寂。始终如一。

我突然感觉有点厌烦这座戒备森严的皇宫。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如同我曾经居住过的那片丛林一样,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却经常饥肠辘辘。
我并不是井底的青蛙,并不渴望外面的世界。可是我却渴望一个闯入者,如同那个猎人一样,即使他用利箭射穿了我火红的尾巴,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
我勉力起身,一个人朝宫外踱去。
外面更深露重,非常冷清。天上一弯蜡黄色的下弦月,如同狄安娜的弓箭。
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在深夜散过步,几乎快要忘记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当我还在轩辕坟做妖怪的时候,倒是经常会在深夜出去散步,不过多半有玉石琵琶精和九头雉鸡精两个朋友陪着。现在做了人,尤其是做了如此尊贵无比的人,反而孤独了起来。我想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上一切女人都是寂寞着的,尤其是在午夜失眠独自醒来的时候。

我甚至想,如果姜皇后还活着,也许她会答应陪我出来散步吧。她虽然恨我,却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这个请求。
深夜的御花园就如同轩辕坟外的山岗一样阴森恐怖。高大的树木中间细细簌簌的窜动着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可能是松鼠,也可能是蛇。脚下的草地上盖着厚厚的露水,淋湿了我的衣裙的下摆,冰凉的贴在我的脚踝上,竟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隐隐约约的,我竟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弹瑶琴,琴声宁静悠远,如同暗夜里的一双温柔的大手在抚慰我浮躁的心。
我循着琴声的方向走,穿过了御花园里黝黑而高大的森林,来到了皇宫另一侧的馆驿门外。朱漆的大门在夜幕中如同处子之血,妖艳蛊惑。
琴声就是从这扇大门中传出。
大门里住着那个让我心动又让我心碎的男人。
我在门外呆呆的站立了半天,直到被潮湿的夜风吹得有些冷,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穿过门内无尽的长廊,我看见了正在专心抚琴的伯邑考。
他也看见了我。
他止住了琴声,抬起头来看我。一切如故--灰蓝色的双眸清冷、忧郁、漠然,全然没有半点惊讶。
我微微动了动嘴唇,想对他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不知那样沉默了多久,他居然开口了:"皇后娘娘这么晚来,不知所为何事?"
他先开口,我竟有些慌张。酒精仍在我头脑中发挥着作用,让我有点眩晕。
良久,我终于还是让自己镇静了下来,淡淡的说:"我是听到你的琴声,感慨颇多,循着那声音找来了。"
伯邑考谦恭的起身,给我让座。
我侧目看他,他狡黠的双眼虽然有几分倦意,却比白天显得更加蛊惑。那眼神愈是冷漠,我便愈是如同吸食了鸦片一般无法割舍。我甚至就想立刻逃离自己的系统,变回从前那只火红的狐狸,扑到那个曾经冷漠的射中我,却又怜悯的放掉我的年轻猎人怀里,用我光滑的毛皮去蹭触他矫健的胸膛,啮咬他的嘴唇,以最原始的方式表达那种交织着的爱与恨。

第44节:第五章 猎人与狐狸的故事(5)
可我却不能那样做,无论我多么醉,多么不清醒。
我已经被人类世界同化,变得虚伪、做作、言不由衷。而眼前仍是那个以冷漠射杀我的猎人。不同的是,他已经无需对我再有任何怜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只需要他怜悯的卑微的狐狸--永远不再是。

我叹了一口气,微笑着对伯邑考说:"你再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吧,你弹得的确很好。"
伯邑考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他坐回自己原来的座位,开始弹奏一首新的曲子。我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却不知为何,感觉它跳动的旋律中荡漾着无法抑止的欲望。那欲望比白天时更加强烈,无助的吞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抬眼望了望专注抚琴的伯邑考,他的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仿佛自己的灵魂能够飘逸在这音乐之外,而那旋律里的欲望却如同被他玩弄于手心的小把戏一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我从未见过对我的美如此无动于衷的男人,我却也从未如此热切的想得到一个男人。渴望他瞪大了惊艳的眼睛正视我,暴风骤雨般的将我的衣服撕开,将我的裸体抛在床上,之后疯了似的和我做爱。

在这个男人面前,我心甘情愿的下贱。
我强忍着惴惴不安的心跳,缓缓的向他走去,坐在他的身旁,看他抚琴。他的琴声中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就如同他春药般的销魂蚀骨的狡黠的目光。
我在他耳边急促的喘息,温热的呼吸吹到他白皙的颈子上。
我以为世上没有男人能禁得住我的这番挑逗,可是我错了,错得一败涂地。
伯邑考仍是专注的抚着他的琴,音乐旋律纹丝不乱,琴声中仍是荡漾着悠扬的欲望,而他却面不改色,心平气和,仿佛我并不存在。
我有些沮丧,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我如同把自己推入了一个有魔力的恶性循环之中,那个循环的主题便是用自己的美丽与性感来引诱面前这个男人,让他为我兴奋,为我癫狂,为我做出丧尽天良、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任何失败都会让我伤心,绝望,甚至杀人。

于是我体内的那点残存的还没有挥发的酒精猛的蒸腾起来,冲入大脑。
我如同荡妇一样,在喉咙深处发出柔若游丝的呻吟,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感觉到伯邑考的身体如同触电了一般,微微的震颤了一下,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宁静。周围湿冷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沉静、死寂,只能听见我自己那充满蛊惑的醉后呻吟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孤独,凄厉,无依无靠。
伯邑考轻轻的叹了口气,决然的站起身,将我一个人留在那张他抚琴坐的长椅上。
我感觉到自己流泪了。泪水很冷,在我的面颊上滑过,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在狠狠的割着我的皮肤,将我倾国倾城的容貌毁掉,将我变得如同朝歌肮脏的市集上那些摇薪烧炭的老妪一样肮脏和丑陋。

伯邑考背对着我,淡淡的说:"皇后娘娘,你喝醉了,应该早些回宫休息。"
不知为何,我心里竟生发出无法抑止的愤怒。我也站起身,厉声对他大喊:"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吗?"
伯邑考并没有被我的愤怒吓到。他甚至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我自然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我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清醒得还能够辩明是非对错的男人罢了。"
我仰天长笑,声音悲惨而凄厉:"放你娘的狗屁,你这样的虚伪之徒,居然还敢自称是男人?你若连被美丽女人的身体吸引的本事都没有了,还算什么男人?"
听了我的话,伯邑考似乎也有些愤怒。他猛的转过头,盯着我,目光炯炯,有些可怕。可转眼之间,他的神情似乎又一下子黯然下来,垂下了眼睑,什么都没有说。
"说话啊?你不是很神气么?你以为你弹着瑶琴,懂点礼仪,便是正人君子了么?不要做美梦了!我若想杀你,易如反掌,连你那一心想取我性命的,和你一样虚伪的父亲一起杀掉。你又有什么办法?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你真是让我恶心。"


第45节:第五章 猎人与狐狸的故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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