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宇飞文集2》第10/11页


  红豆的妈用手掌捂住了红豆的指头,豆子,红豆妈这么说,你别拉了,妈求你,妈给你跪下了,你一气拉了两天半了祖宗。
  红豆就停住了,眼睛散了光,说,妈我不拉了,妈你给我把琴拿下来,红豆的母亲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把马尾弓从红豆的手上掰开,红豆的手却伸不直,依旧保持了那种指形做有节奏的颤动。
  妈,我饿了。
  我给你做。
  妈,我要喝奶。
  红豆妈钉在了那里。不动。脸上的皱纹全挂了下来。
  妈,红豆抬起头说,屋檐上挂了一排奶子,我要喝奶。
  红豆的妈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了天井的地砖上。冬季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来临的。
  天冷得相当快。梧桐树叶如丧家的狗跟着风走走停停。许多人的脸被腌在冬季的风里,上了一层霜。优美的植物相继死去,只剩下根与水泥同一种色彩。人们说冷。人们抱怨鬼天气。人们在冬天说夏天好,就像在夏天说冬天好。
  咖啡屋里挤了许多人。不因为咖啡,因为空调。咖啡屋里没有自然光,用了杂色彩灯及茶色镜子的反射。人就像置身于想像里。在那里接吻、吸烟、做生意。声音都很低、如咖啡的色质。
  红豆坐在我的对面。左侧是一堵镜子墙,把小咖啡屋拉得极有纵深感。我们坐在中间,一半实,一半虚。我们断断续续地说话,断断续续地喝雀巢。雀巢像我们的政治一样,有越来越高的透明度。红豆新理了发,头发吹得很高。这样的造型使他显得陌生,不像红豆他自己。屋子里的色调与音乐柔化了红豆,使红豆越发渴望倾诉。红豆说了很多的话,没有逻辑,时空也相当混杂,完全是现代派的叙述方式,他的眼睛依旧很大,只是失去了水分,显得滞钝。双眼皮的两道折皱拉得也很松弛,看人时就有了似是而非的无精打采。后来红豆说,我的胃又疼了,就不再说话。脸上的样子一直在疼。我说我送你回去。红豆笑笑,在哪里都疼。我说那就别喝咖啡了,我给你买杯莲子汤。红豆说好。
  我转回的时候红豆坐在那里不动。他的脸转了过去,对着镜子。他在正视镜子里的自己。我注意到身后的窗子正打开了一扇,窗上面也有一面镜子,这两面镜子把红豆拉得相当长,许多红豆就在咖啡屋里无限地延伸了下去,从我这里直到宇宙的角落没有尽头和归宿。我看得见红豆咖啡色的目光,他的目光已经走到宇宙的外面去了。我捏着莲子汤的票根,说红豆。
  红豆把脸移向我,眼睛却没有离开镜子。红豆指着镜子对我说:"你快看,那是红豆。"我看见红豆的灵魂从他的眼睛里飞到镜子的那头去了。我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这时候服务小姐走过来,说,先生,您的莲子汤。
  "那是红豆,"红豆说,"你看见没有,那是红豆。"
  我说我们回家。
  "你抓住他--那是红豆。他是一只鸡,你把他杀掉。"
  我冲上去转动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很轻但目光却越来越顽固。
  "你逮住他,"红豆说,"杀了他我就可以回家了。你杀掉他,你快去。"
  红豆已经完全不对劲了。许多毛孔在我身上冰冷地竖立着。我想我已经疯了。我拿起了一只凳子,砸向了茶色镜子墙。咣当一声,世界就变得可怕地安静下去,黯淡下去。世界就只剩下了半个,许多人站起来,看我们。红豆的脸因玻璃的飞溅而流血不止。
  我说,我杀掉他了。
  红豆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摸了摸墙与破镜片。红豆推开我。你骗我,红豆说,你在骗我。红豆像个姑娘似的站起来,走,我们回家。
  很晚我才回到家里。弦清仿佛有什么预感,她站在卧室门口,望着我不语。我站在堂屋门下面,和她对视了好大一会儿,我说,出事了。
  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空间变得十分地无情无义。我害怕这种目光之间的纵深距离。
  寒夜在灯光的外面。月光干干凉凉的,又亮又清又冷,又冷又清又亮。有月光的夜里窗户上的玻璃都干净透明。内外都亮了就透明了。内暗外亮也不坏,可以成为一个视点,观察、看。最糟的是内亮而外黑,这样的玻璃就成了镜子,就成了审视自己的判席,就成了绞架。
  人的灵魂不能被点亮,点亮了就是灾难。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见了便危险万分。要命的是红豆恰恰选择了这样一个位置,在镜子与镜子之间。
  大清早我终于入睡了。一夜的似睡非睡使我头部肿胀得要开裂。做梦了没有,我没有把握。但我听见了亚男的声音,红豆的姐姐在我的梦中大声地叫:"快,快,红豆出事了。"
  睁开眼我就看见了亚男。她失态地把我从被子里拖了起来。她的身上有一股极浓的血腥味。她的衣袖和前襟溅满了紫红色的血污。
  "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了,肚子还有脖子。"
  为什么?许多人都爱你,母亲和亚男,弦清还有我。许多人。
  我要杀掉他……
  你杀谁?
  红豆。我要杀了他。
  你杀了红豆你是谁?谁又是你红豆?
  你不懂……杀了他我就是我了。我就可以到屋檐上去,老鼠和蛇,还有乳房二胡。你懂不懂?
  我不懂红豆。
  我杀了他你就懂了。
  你就是红豆,红豆就是你自己。你杀了红豆就是杀自己。
  我只能杀自己,我怎么能杀别人,我杀谁?
  你杀了红豆你自己就没有了。
杀了才有。不杀就没有。你不懂。你不要管我,我还要杀。
 

 
雨天的棉花糖(十二)
 

  在冬季这个伤口难以愈合的漫长岁月里,红豆躺在医院的白色之中,顽固地坚持杀掉红豆的宏伟梦想,他的身上插进了许多管子。那些干净、透明的液体像时间的秒针,一滴又一滴耐心地抚慰红豆。这些液体的清冽光芒无数次感动过红豆。他望着这些液滴,一连几个小时。尔后红豆的泪就流出来。是他生命里的男性汁液。
  失血过多的红豆终于被看出了血色,在没有人照看的时刻他又有气力能够完成自己的梦了。红豆下了床能够走动后就忙着自杀。他偷了一把水果刀。夜里三点钟他走在宁静的白色过道,过道很长,有一种走向阴间的狰狞透视。世界弥漫着以酒精为主体的混杂气味。他走向厕所。红豆决定在厕所里捉住红豆,然后把红豆杀死在大便池里。然后把刀还给病友。然后回家。然后对母亲说,我回来了。然后对他说,我和你一样回家了。然后放下包到曹美琴那里去说,美琴和我上床。
  红豆的回家梦想没有能够实现。他走错了门。他没有敏锐地发现便池和便座的不同处,就站在了女厕所里常见的镜子面前。夜如镜子一样宁静。三点钟换岗的女护士习惯性地在上岗之前处理一下私事,她推开卫生间,看见里头站着一个男人。女护士倒吸了一口气手里的搪瓷盆就掉下来了,在死寂的病房里发出了丧心病狂的声音。盆里的小玩意在白色马赛克上侧着身子往角落里飞窜。红豆大吃了一惊,拿刀的手就提了上来,眼睛在镜子里头和小护士对视。红豆看见小护士的下巴只是往下挂,却是没有声音。红豆提着刀目光呆滞地转过身来,红豆刚想说你回去吧,就听见小护士终于叫出来了。小护士叫的是杀人,杀人了!
  许多人从病房和值班室里冲出来了。大部分病人的脸上忍着疼痛。红豆站在门口,不高兴地对大家说,这关你们什么事。当天夜里红豆就被送走了,上车之前红豆给慌里慌张地打了一针。红豆隐约地记得自己明明给抬上的是汽车,过了一刻就觉得是火车了。向南,无尽无止地向南。红豆想睁开眼看看窗外,连长虎着脸说,不许看,这是命令,红豆便把眼睛闭上了,闭得很紧,很累。身子底下就咣啷咣啷咣啷。
  大家都争着要到最前线去。每个人的眼睛都陌生了,生出一股杀气。大家举着枪高呼震耳的口号,连长看了红豆一眼,红豆就举起手高叫:我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红豆反复高喊这句话,直到再也喊不出来。大家后来开始写血书,连长又看了红豆一眼,红豆就咬破了食指,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红豆说,连长,怎么这一回咬得一点也不疼?连长说,当然不疼,这点疼算什么?我们连不许有一个怕死鬼!
  知道红豆的下落已经是来年春光明媚的日子了。我一直没有红豆的消息,在这个问题上老志愿军战士说了谎,这位残疾老人告诉我,红豆到南方去了,他的战友在那里开了一家很大的公司。红豆不回来了。我望着长者的空袖管相信他的话。老者的谎言比真理更有力量。
  那个晚上亚男来敲门。亚男瘦成这样出乎我的意料。亚男见到我就扑到了我的怀里,当着弦清的面。"你救救红豆,"她的身子疾速地抽搐,"你一定要救救红豆。"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弄得很懵,我说红豆怎么了?你告诉我怎么了,他在广东出了什么事?亚男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亚男说,他在疯人院里,他一直都关在疯人院里。
  我茫然地抱着亚男,我就那样茫然地抱着亚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着弦清的面。我不知道这个世上发生了什么,我很难受。我十分地难受。我太难受。我他妈的太难受。
  红豆坐在床沿。大剂量的镇静剂使他的体形虚胖浮肿。他的背后是窗户,阳光照耀过来,窗外的花朵一朵一朵开得又大又肥。花朵的美丽也如同红豆一样身不由己,离不开那杆枝头。
  红豆的目光像煮熟的某种动物,看着一处地点。眼神没有意义。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不知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头发胡子都很蓬勃,好像所有生命全长到那些上面了。我的酸楚在胸中猛烈地翻涌,无声静息地翻涌。我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开始。
  嗨。我终于说。
  他没有动。
  红豆。我说。
  红豆就抬起头,望着我。红豆望着我两只眼睛就慢慢地活了。两只眼睛就如同春天那样释放出许多汁液,有了许多返青的植物和风。红豆张开了嘴巴,一只手抓住我,很突然地抓住我。他的手没有力量,却让我感觉到绝望和神经质的穿透力。我的整个感知就全给他抓住了,缩成了一团。
  我疯了没有?你告诉我,我到底疯了没有?
  你没有,红豆,你没有疯。
  为什么要关我在这儿,这儿全是疯子他们全疯了。我要回家去。你带我回去。
  我不能,红豆。
  我疯了?这么说,我真的疯了?
  你没有。
  你带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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