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宇飞文集2》第11/11页


  我不能。
  我到底有没有疯,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没有疯。你没有。
  为什么要关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
  我是疯了。我肯定还是疯了。
  送药的护士就是这样的时候到来了。小护士们美丽的影子像鱼一样在病人之间摇晃。小护士推着不锈钢送药车来到红豆的面前,拿起一只樵木瓶盖,瓶盖里装满了色彩斑斓的药片。小护士说,您该吃药了。红豆把目光从我这里移给了小护士,他的目光也变成了不锈钢的。我为什么要吃?您不是天天都这么吃的?小护士瞟了我一眼,笑着这么说。你自己吃,红豆说,你不吃就送给曹美琴,我不吃。红豆,我说,吃罢。我不吃,红豆的嗓门这时就大了,你们全是一伙的,你们通好的,我为什么要听你们?我不吃。红豆从不锈钢药车上拿起了一只搪瓷盘,呼地一下那些彩色的药片就落英一样缤纷。随着红豆的叫喊迅速走过来几个长方体的白色男人。他们的头上全是白布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一阵争斗后他们熟稔地擒拿了红豆,红豆被他们摁在床板上,所有的关节都固定了,只有腹部在剧烈地向上挺动,每一次挺动喉咙里都要发出很有节奏的压迫声。我说红豆,走过去便拉开那些男人。一根针管这时就插进了红豆的肌肤,针剂明丽剔透像少女初恋时的眼泪。你们放开他,我大声说,你们放开,他没有疯!过了好大一会儿一个男人才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在口罩里头含糊不清:你是不是也想来一支镇静?这时的红豆似乎被药水说服了,张着嘴嘴里流淌口水。他的眼没闭,望着天花板。活的,但是一眨不眨。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摇摆了两下还是没眨。
  我就这么望着红豆。时间昏迷过去了。
  弦清在一个干净美丽的早晨分娩了我儿子。她的预产期超过了整整四天。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对这个世界犹豫什么。我在产房的通道外面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望着圆形告示牌上一支白色的香烟被红色的×所覆盖。我已经连续三夜没睡了。是另一个刚刚当父亲的男人陪我度过了前面的两夜。我的舌尖很麻木,记不清说话了没有。我觉得昏迷过去的时间一直没有醒来。
  第四个早晨我注意到太阳升起得很迟。我一直希望孩子的出生能选择在日出这个伟大的时分,这一设想无限诗意情调。但这样的早晨我没有过多地奢望孩子与太阳之间的巧合,我焦虑地祈盼孩子能早点来到世上。
  后来来了一位护士,这个瘦小的女护士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天使一样美丽。她拉开玻璃门,笑着对我说,你当爸爸了。我头脑里轰地一下太阳就跳出来了,我冲进去就听见了极其愤怒极其委屈极其撒娇极其抒情的一道哭声,如金属丝在苹果色过道里纷扬。这是我的儿。顷刻间我的胸中许多东西化开了,直往眼眶里冲,不可遏止。我看见了血淋淋的小东西在护士的掌心里握紧了拳头诅咒什么。我想冲上去对孩子说我是你爸爸。
  小护士的下巴把我赶出去了。在这个四五米的甬道里我体会到了千古悲伤。我伤心得不行了。出了玻璃门我蹲下去就用巴掌捂紧面庞了。那些该死的泪珠子从我的指缝中间汹涌而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时候丈母娘从楼梯口拐角处出现了。见了我的模样她脸上就不对了。生了?生了。弦清呢?挺好。团的还是长的?长的。顺不顺?顺。那你哭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是要哭,我止不住。这么说着我的伤心就又袭上来了。二五,好好的你哭什么,丈母娘说,吓我一大跳,你毛病。
  生儿子是要发红蛋的,规矩就这样。规矩就是有道理没道理你必须这样。第一家当然是红豆的母亲。
  二胡的音质沙哑,具有极松的穿透力。二胡的音色有一种美丽的忧伤。二胡的旋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倾诉欲望,欲说又止,百结愁肠。
  离红豆家至少还有五十公尺我就听见二胡声了。我知道不可能是红豆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幻听。推开门我透过木棂格看见红豆端坐在家里,他的大腿上搁着他的二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院的。他的脸很胖。宇宙一样苍茫。
  红豆看着我的脚。他的目光抬到我的腹部却不再往上爬了。他不看我也不说话,拉了一小段我们儿时常听的那些曲子。完了就放下胡琴,说,你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的,红豆?
  有一阵子了。
  为什么不找我?
  我在拉琴。我拉得很轻松,很快活。这把琴很听话,又聪明,真是一把好琴。
  我把三只红鸡蛋放在红豆家的茶几上,红豆妈看了一眼红蛋又看了一眼红豆,这个交替的目光是明了易懂的。红豆妈笑笑说恭喜了。我也就对她笑笑,想说什么,也想不大起来。红豆妈走到我的面前,低声说,红豆他又不吃饭了,他总说饭里头有药。红豆看上去挺胖嘛,我说。天晓得,他妈说,不吃又不睡,他哪里来的一身肉。他为什么不睡?我哪里知道,红豆妈茫然说,我想是怕噩梦,他睡着了老是喊,蛇--哪里来的蛇,真是造孽。他不吃也不睡,他就晓得拉琴。
  这么说着话我们听见了厢房里传出了很古怪的声音。那把二胡丢在了地砖上,琴弓和琴身构成了天象式的构图。红豆站在那里,两只手垂得老老实实,蛇,红豆站在一边,指着地上的二胡说,蛇。我走上去刚想捡起二胡,红豆就把我止住了。红豆对着二胡上的蛇皮说,是蛇,二胡声不是我拉出来的,是蛇在哭,你听,是蛇在哭。
  红豆妈听了这几句一个踉跄就又侧在了门框上,红豆妈望着二胡说,这回真的没救了,又要去医院了。
不!红豆走上来就揪住了我。不,红豆望着我,目光四分五裂,别把我送过去,我永远呆在洞里,我听你的命令,我这一辈子都在洞里,你别送我去医院。
 

 
雨天的棉花糖(十三)
 
  红豆终于在渴望拉二胡与不停摔二胡之间黯淡消瘦下去。天气渐渐变暖,变热。空气中积郁了越来越浓的怀旧气息。那是夏日千古以来不变的气息。植物们该绿的绿,该红的红了。红豆说,我要拉琴。红豆说,蛇。红豆说这两句话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家的大门也越关越严。红豆的父亲不允许别人窥视他们家的不幸秘密。
  越来越多的皮肤多余地褶皱在红豆身上。他的身上出现了许多肤斑,仿佛怀过孕的女人腹部留下的那种。许多不正常的气味很幽黯地在落日时分飘拂,如一只手从死亡的那边凉飕飕地抓过来,与腐草和植物的腐烂气味勾肩搭背。红豆终于卧床了。红豆说 我要拉琴红豆说蛇红豆说不要送我出去红豆说我就 在洞里
  红豆的手与胳膊变得冰凉,与夏季的炎热极不相称。我弄不懂他身体的温度哪里去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我看见死亡一直在他的手边游丝一样转动。死亡在他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半透明的膜。铁青色爬上了红豆的腮部,半透明的眼在不确切地看,无力的手指在不确切地抓。不知道红豆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在一个午后说:"他的胆已经吓破了。他是起不来了。他的胆肯定是破了。"后来下起了雨,雨猛得生烟,雨脚如猫的爪子一样四处蹦跳。那些雨把整个红豆家的老式瓦房弄得一个劲地青灰。红豆身上那些类似铁钉和棺材的气味就是在雨住之后和泥土的气味一同弥散出来的。许多多余的皮在红豆的骨头上打滚。
  红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是在他死前的一个星期,他说了一组阿拉伯数字,003289。这是六月二十六号的事。后来红豆就再也没有开过口。红豆的妈问我,是不是谁的电话,我说不是。红豆妈又问,到底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没什么意思。红豆妈想了想,也就不问了。红豆后来就老是张嘴,他看着我们,嘴张得很大,嗓子里发出一种声音,像哪里在漏气。
  七月三日,那个如狗舌头一样炎热的午后,红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豆死在自己家里的木床上。这一天天晴得生烟,阳光从北向的窗里照射进来,陈旧的窗格方木棂斜映在墙上,次第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方格。后来红豆平静地睁开眼,红豆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他的左手的指头向外张了一下,这时的红豆就死掉了。他死去的手指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红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他心中的往事。……
  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在走向我
  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在望着我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本篇完)
 



 
《冒失的脚印》自序
 
  这个集子里的作品主要发表于1994年。1994年,我的创作对中国的当代文学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但是,在我个人,1994年绝对是一段疯狂的时刻。在我编辑这个集子的时候,我自己也非常惊讶,那一段时间里头我怎么就写了那么多的作品的呢?
  当然,这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让我特别振奋的是,经过早先多年的努力,到了1994年的前后,我似乎觉得我这个门外汉离文学的大门又靠近了一步--所谓的大门其实是不存在的,它不过是我们自拟的障碍物--透过大门的门缝,我终于看到了文学神奇的光芒它是迷人的。准确地说,它是仁慈的。不管你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幸运者或倒霉蛋,只要你爱它,亲近它,它一定会给你温暖。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温暖来自文学的身体,它就是文学的体温。在今天我只能这么说,当我孤立地站在遥远的地方自认为感受到文学的体温时,我夸张了这种温度,我得到了异样的鼓舞,我的人来疯它上来了。一个人的写作如果正好赶上了人来疯,他势必认为写作就是晒太阳。
  但是,写作不可能是晒太阳。如果你感觉到温暖,出汗,那是因为你在狂奔。你是步行者。每当我这个步行者回顾起1994年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串冒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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