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宇飞文集2》第8/11页


  红豆躺在坑道里反复回忆起父亲。这个顽固的念头像父亲一样刚愎。整个童年与少年,有关战争的内涵是父亲带了酒意的自豪与怀念。战争是父亲的初恋。战争在父亲的眼里妩媚动人。他们的生命是怎样演绎战争的,在红豆看来是个谜。红豆是从声光组合里了解战争的,他在电影里对号入座地寻找过父亲。找来找去父亲始终在家里讲述"在朝鲜"。父亲喜欢打仗,电影上父亲那一辈永远拿生命不当事,在死亡与恐惧面前神采飞扬兴高采烈。他们没有眼泪,没有胆怯,没有感伤,也没有后退。只要能胜利,能凯旋,能完成那一份光荣与梦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贪生则活得和猪一样脏。人……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一刻是这样,那一刻又是那样。
"我不是人,"红豆轻声对自己说,"要么他就不是。"红豆很突兀地高声说。"我不是人,要么他就不是。"二排长回过头,问:"你在说谁呢?"红豆安稳下来,一连一个星期再也没开口。
 

 
雨天的棉花糖(八)
 
  红豆好久不来了。弦清几次问我,红豆近来怎么样了,我说挺好。说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骑车出去办事,曾拐到娇娇时装店,两个小丫头在里头张罗。我说,老板呢?小丫头说不在。那么红豆呢?小丫头还是说不在。我说他们哪里去了,两个丫头相望了一回,说,我们哪里知道。小女孩们的相对一望有时具有极隐晦的性质。
  红豆的青春年华昏睡了多年之后在一个午后启碇萌动。他的生命以飞翔的姿态翩然闪烁。这个午后有极柔和的橘黄色阳光,阳光从曹美琴所喜爱的乳色百叶窗中间斜插进来,在床头上方叠映出窗的平面构成。经过漫长的试探、启蒙、心照不宣之后,曹美琴终于和红豆平躺在她的席梦思上了。红豆不停地打量百叶窗,说,拧紧吧,这么多的阳光。曹美琴拍了拍红豆的腮,说,呆子,外面太亮,看不见房间里的。红豆不做声了,回过头来盯着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里去了。两人的对视使呼吸变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逻辑性。红豆手忙脚乱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行,红豆说,不行,我要化了。
  红豆的身体开始了一场惨痛的战争,最痛苦最残酷的幸福与愉悦刺进了他的每一个角落与指尖。
  这是怎么了,红豆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像触了电了。
  曹美琴没有动。这个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们总是渴望跳过最艰难的开垦与跋,以期直接到达胜利与辉煌。曹美琴吮着红豆的食指尖说,还是第一次吧。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红豆幸福地低着头说,我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么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么。我是喜欢你才让你这样的。
  红豆感动得要哭了。红豆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了。红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倾注给了她……
  红豆……曹美琴闭着眼睛,头部在蓬勃的长发中间来回转动,红豆你疯了……红豆你真的疯了……红豆的胃就是在这样飘香的日子里发病的。他坐在墙角里捂着胃部用生动的目光望着我。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人知晓,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爱着曹美琴,这个相当关键。大部分男人在二十岁之后都能学会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红豆这一点相当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灵魂的闭路电视,一和你对视就向你做现场直播,他转播时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这个世界弄得红装素裹了。
  活着多好,红豆这样说。红豆说话时歪着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么?人就是身体。身体多好。"
  我和红豆安静地坐着。听他偶尔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天气开始变凉了,外面的风和外面的树都流露出了苍老的气息。我给了红豆一支烟,红豆说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购买的红塔山。这样的香烟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经得罪了管票子的顾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进会计室大门时顾太太正在数钱,她的胖手每捻动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顾太太看见我后便向前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进了隔壁。
  你有个同学去打仗了?
  打过了,他在家里。
  做了汉奸了吧?
  别瞎说,现在哪里有汉奸。
  是这样,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么会呢。
  啧,你呀你,还瞒我。我老头子在民政局,亲口对我说,他给抓了。
  这是哪儿对哪儿。
  什么哪儿对哪儿。抓了还不就是叛徒,还不就是汉奸。
  谁他妈的这么说。谁他妈的说胡话。
  这还用谁说。这个道理谁不懂。中国人都懂。
  我操。
  咋这么说话呢,你操谁?
  ……
"嫂子什么时候生?"红豆静了一刻突然这样问,"嫂子怎么怀得这么快?""当然怀得快,"我说,"要不怎么是嫂子呢,嫂子总得有嫂子样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让我来起名字,是丫头呢,就用个红字,是小子呢,就用个豆字。""算了吧,红豆,"我说,"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个'红''豆'还是分给你孩子吧。""我给你说真的。"红豆的眼神突然充满抑郁,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我怎么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么会这样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觉得这笑声太假,"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么能要孩子呢,我这种人怎么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应就算了。"红豆这样嘟囔。"你会有的,你结了婚想没有都要烦死人。你一不小心就会有的。"红豆的嘴角浅浅地拉了两下,说,不说这个了。我们不说这个。我的胃疼得太厉害了。
 

 
雨天的棉花糖(九)
 
  红豆的父亲从红豆生还的那天起开始风蚀。越来越深刻的变化显现于他的发愣之中。他时常站立于碎瓦片之间,如古代的圣贤先哲巡视破碎裂痕中间的考古意义。孤独感如他皮肤上的褶皱一样越来越深了。他曾经奢望他的后代能在他千古之后重新烛照他的雄壮当年。他真的这么想过。枪声和炮声是不该淡忘的。首先忘记的恰恰是他的儿子。好几次,他甚至想追问老婆,红豆这个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终于从红豆清晰起来的面侧轮廓否定了自己的虚证。红豆颧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轻乍起之后轻柔地波动了起来。红豆父亲的叱咤身躯缓慢地走向委顿,他肩部的倾斜坡度变得陡峭。一场战争塑就了他。另一场战争却又消释了他。
  坑道里燠热得让人晕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绝望。你的肺叶永远都打不开来,如初恋中固执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对你说不。他们不打仗,整日整日地听见自己说不,我不。战争并不意味着打仗。打仗只是战争的一个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虑、恐怖,都成为打仗的附属物,吸附在战争的隐体下面。
  坑道里没有打仗,但坑道里笼罩了战争。坑道里的战士至今没有打过一次仗。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才是战争。战争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载体、命令的生物形式与意动状态。生命存放在你的躯体内,有命令你就用他去执行,没有命令你就让他继续等待。
  呼吸越来越难以忍受。红豆感到呼出来的气都像大便一样干结。
  黎明时分红豆听见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让我出去!"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们没有听得清是谁在叫喊,就听见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枪对着天空猛烈地扫射,用汉语诅咒。
  远处也响起了枪声。是一排枪声。许多弹头在洞口的岩石上击起火光,反弹出去拖着悠扬的金属尾音。然后一个身躯便倒下了,红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身躯底下蜿蜒出黑色液体,越淌越粗越淌越长宛如一条游动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战士被抢回了坑道。抢回来时已经是一具"烈士"。战争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尸体却是值大钱的。对尸体任何一方都会像秃鹫,在天上盘旋,投下移动的阴影,等待机会使尸体属于自己。为了这具南京籍战士的遗体,敌人却又丢下了三具。短暂的战斗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价,几乎每个人都轻重不等地受了枪伤。
  红豆没有受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红豆没有受伤。红豆只是在左臂让弹片划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战争仿佛就是与人体过意不去,每一次都让你毁灭,让你残缺。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
  事情的发展表明,或者说后来的事迹表明,红豆没有受伤才有了他多年之后的松散岁月。命运使红豆在战争里头往深处越爬越远。
  二排长坐在红豆面前的子弹箱子上。他扔掉那只短得烫手的烟头,说,红豆,只能是你去了。
  哪儿?
  那儿。二排长指了指苍莽的雾中,说,9号洞,那个战士牺牲了。
  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
  洞里头死过人?
  每一块地方都死过人。
  这是命令对不对?我一定得去对不对?
  是命令。我是你的长官。长官的话就是命令。
  再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
  给我一只小镜子,好不好,我的丢了。
  我没有镜子。打仗时人不能照镜子。这种时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点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么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里害怕却硬去做。伟人就是这种人。你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里头有火药。那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你怕谁你就杀掉谁。
  我知道。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万别出来。
  我知道。
  你一出来就有眼睛瞄准你。到处都有枪口望着你。
  我知道。
  不能射击老鼠,也不能射击蟒蛇。千万不要杀生。除了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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