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102/161页
身子忽被揽得死紧,桓行简埋首在她凉凉滑滑的乌发间,鼻息沉重:“柔儿,你为何总要这么疑心我呢?”
嘉柔调皮一抬他脸,娇笑道:“我得提醒着大将军,否则,将来你不认账怎么办?”掌心的狼牙一展,黏糊糊的,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如果真的那样了,我没什么好法子,只能不要大将军的狼牙啦!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头一歪,指着天上的星子,“大概就像参星和商星吧。”
桓行简蹙眉,看她半真半假那个样子,像孩子,偏又听得人心里不痛快。
“你十几岁的小姑娘,思虑太过,不是好事。”他抱着她,扶上了马,嘉柔嘟起嘴,“我就是说说而已,大将军也要生我的气吗?”
“没有。”桓行简上了马从身后抱住她腰,他心道,我连狼都为你打了,如何不爱你?
这世上,除了父母,再没人能教我心甘情愿以身犯险。
“大将军自己有马,为何要我共乘一骑?”嘉柔回身看他,桓行简笑了一笑,“我乐意。”嘉柔睨他一眼,双手把缰绳扯过,冲空着的骏马拉了个口哨:
这是刺史府家的马,自然听得懂小主人的呼唤。
两人这么风驰电掣般地进城,一路疾驰到刺史府,张既夫妇早在大门口等候了。借着灯光,瞧见桓行简衣衫不整加上一身的血腥味儿没散去,张既一脸的惊疑,桓行简淡淡道:
“无妨,遇上狼了。”
张既不由把个责怪的眼神投向嘉柔,训话道:“柔儿,大将军在此人生地不熟的,这是你的失职。”
嘉柔想笑,只能忍着,正色答姨丈的话:“是,是我的过错,我记住了。”
这两人,却不由得相视一笑,携手进了府。用过饭,沐浴过了,方回嘉柔的闺房。
“我看你倒怕使君。”桓行简笑话她一句,撩袍一坐,顺手拈颗葡萄剥皮吃了,入口清甜,不由得说道,“太傅年轻时,位列太子四友,当时文皇帝就很爱吃葡萄,你姨丈存的葡萄酒也不错。”
嘉柔一面铺床,一面笑答:“那当然了,大将军读书不知道吗?前朝灵帝时孟佗用一斛葡萄酒就换了个凉州刺史,虽匪夷所思,可也恰恰表明凉州的葡萄酒是佳酿呀!”
她转身走过来,颇感兴趣地往他身边凑,拿出盒棋:“大将军,我听说文皇帝是个可有意思的人了,不如你我手谈一局,你给我讲讲以前洛阳城里那些轶事?”
灯芯挑了挑,嘉柔同桓行简相对盘腿坐了,他执黑,让嘉柔先走,外头静谧下来,唯有一汪月色,清波般荡漾在大地。
“文皇帝这个人,确实很矛盾,他敏感善思,是个纯正的诗人。可在大事上,又毫不含糊,杀伐决断也是有的。”
嘉柔手底慢慢落着棋子,道:“我从兄长家回凉州时,带了文皇帝的许多诗文,我觉得,他是个通透的人。他文里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你听听,哪个做皇帝的不希冀着国运真像玉玺上所刻所言‘既寿永昌’呢?但他偏要说大实话,我佩服他。”
一子落下,桓行简不禁抬眸笑看嘉柔:“是,他不自欺欺人,不过,即使他知道人生苦短,光阴无情,但该他做的事他还是好好完成了。我想,人活着,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可抒怀,可说苦闷,但壮怀不可销落。至于身后,后人如何评说也管不到了。”
嘉柔一副很是认同的模样,不知想到什么,饱含期望地看了看他:“大将军,公府里也种迷迭香好吗?你家里倒是种了,可我想这次回去你也许还是让我住公府,你让人给我在园子里种些迷迭香吧?”
“好,”桓行简答应得十分干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为你做。”
“等我慢慢想吧,一时只想到这个。”嘉柔笑容比葡萄还要清甜,两人一面对弈,一面叙话,直到灯花落了,不觉夜深,连月亮都隐去西山了。
帷幄里,果然尽是少女般的甘甜香气,桓行简朝松软的被褥间一躺,只觉筋骨也跟着一软,他懒懒地望着嘉柔,等她掀被进来,才低笑抚额道:
“人果真不能沉浸于温柔乡,日子久了,我怕是要废掉。”
嘴唇在她发丝间摩挲不已,嘉柔双手一抵,嗤道:“大将军居安思危固然是对的,可这话,分明是说我不好。”
桓行简不由一点她瑶鼻,笑道:“原来柔儿这么爱生气。”
嘉柔闷闷的:“大将军看了大漠的风光,不喜欢吗?凉州的风土人情,不喜欢吗?”
“喜欢,”桓行简阖了眼,一翻身,温热的呼吸开始在她脸上轻柔游走,“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手底开始撩拨,“你在这闺房里,可曾想过日后的夫君是什么模样,嗯?”鼻音蛊惑,嘉柔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薄薄的布料解开,她的手,攀上了桓行简的嘴唇,一摁,忽万分忸怩,“不许提这个!”
理直气壮的,桓行简兴致上来贴着她耳朵问道:“还没告诉我,怎么那么怕使君?是不是小的时候调皮,挨过揍?”
嘉柔的脸彻底像煮透的虾子了,不好意思道:“我不会背书,姨丈打过我手心,好疼的。”
“哦,”桓行简眉头挑得老高,故意拉长了调子,“张既敢打你?我明日倒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嘉柔顿时急了,转眼间,明白是桓行简逗她,自己撑不住先笑了。桓行简顺势欺身过来,低首看她,身下人笑靥一片醉红,两个小小的梨涡,可怜可爱极了,他忍不住衔住她的唇,心有柔情泛滥:
“柔儿……”
很快,她的闺名辗转碎在唇畔,彻底淹没在窗外的风声中。这是凉州,初秋的风远比中原野得多,天穹被刮得干干净净,星子亮得逼人。
翌日,桓行简陪嘉柔去给狼牙钻孔,手艺人功夫巧得很,忙活一阵,给狼牙上压了银饰,吹了一吹,拿给嘉柔看,这人一笑,一口牙雪白锃亮的:
“怎么样,还满意吧?”
嘉柔爱不释手,连连道谢,桓行简见状便给她戴在了脖间。两人又一道往一户人家去,他不知是何人,问嘉柔,嘉柔故意卖关子,直到一处院落,叩门进去。
院子里,一个怀娠的小妇人正一脸倦怠地坐在廊下,因为孕事,总觉得精神不济,懒懒地描了两笔花样子,丢在旁边,托腮打起瞌睡。她的脚下,卧了只安然入睡的大白猫,通体雪白,打着轻鼾。
桓行简不由得一笑,看向嘉柔:“这就是你说的昆仑妲己?”嘉柔立刻嗔他,悄声道:“我来看出云仙仙,大将军先到外边等我吧。”
隔着花丛,隐约可见小妇人隆起的腹部,和颇为秀气的半张脸,桓行简避嫌,便先到外边解了马又去闲逛了。
见他走了,嘉柔提裙蹑手蹑脚拽了片花叶,朝出云仙仙的脸上一挠,对方迷瞪着眼,先是迷离,很快变作惊诧,叫了出来:
“柔儿!”
嘉柔喜笑颜开的,一双眼,却不自觉地朝她腹部一溜,又好奇,又莫名不好意思。两个小姐妹重逢,自有说不完的话。嘉柔很快忘记这茬,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说得口干舌燥,出云仙仙便拿烧沸的水给她化了碗梨膏润嗓。
“柔儿,你别只问我。”出云仙仙抿唇笑看她,声音压得很低,“你的大将军这回跟你来了吗?上回,没能见你,不过我听你姨母说了,大将军陪你来的,他什么样子?”
嘉柔手里不住薅伸过来的枝叶,嘴角那儿,是遮不住的笑意:“他?嗯,他长着高高的鼻子,漆黑的眉毛,眼睛就像凉州冬天里的星星一样又冷又亮。他不带兵时,就是个洛阳城里的贵公子,可带兵了,又成了最英勇的将军。”
出云仙仙低头抬眉,推推她:“呀,柔儿的郎君是这样的风流人物啊?”
嘉柔不好意思地一抚脸,花枝弹开,她蹲下去把猫抱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毛,忽把下巴一抬,神采飞扬的:“对!”两人忍不住拿帕子掩了嘴,笑起来。
“那他待你好吗?”出云仙仙笑声渐敛,柔声问道。嘉柔点了点头:“好,他待我很好。”说着,将脖子里的狼牙掏出来,在日光下,狼牙闪着润泽,“你瞧,他打死了一头狼,这是他送我的狼牙。”
出云仙仙露出个艳羡的表情,也十分高兴,倾身拿着端详片刻,忽笑道:“这是信物呀,你给他的信物是什么?”
一提这个,嘉柔有点气馁,也有点犯愁:“你送我的月光玉,有一次,被他硬拿了去说当信物,也不知道他放哪里去了,没在身上。”
出云仙仙又忍不住笑开了:“原来,我还是月老呢!”
嘉柔不好意思把头一低,目光自然而然的,重新落在了出云仙仙的肚子上,试探地一伸手,出云仙仙那已不自觉有几分母性的脸上便是个了然于心的表情了,她把嘉柔的手放在自己腹部:
“柔儿,你日后也要做母亲的,等你怀了大将军的骨肉,你就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嘉柔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轻轻拂动,唯恐惊了胎儿,她满面羞红,凑在出云仙仙耳畔那好一阵私语,出云仙仙莞尔听完,手一遮,趴她耳朵前也说了一阵。
听得嘉柔又是稀奇,又是羞窘,两人嘀嘀咕咕,直到嘉柔看看天光,怕桓行简久等,这才依依不舍跟出云仙仙告别。
“柔儿,你这一走,下回不知何时相见,你多保重。”
“你放心,大将军答应我了,每一年,他都会抽空带我回凉州的。”嘉柔将握着她的手慢慢松开,声音微微发哽,“仙仙姊姊,我走啦,等我下回来,给你的孩子带洛阳的好东西!这回我来的急,什么都没备,你别怪我。”
出云仙仙执意将嘉柔送到门口,她身子重,不是很方便,嘉柔苦劝她回去。大门口,桓行简已经在拴着马的树下相候了。
遥遥的,出云仙仙大约看到了个英挺男子身影,果真出色,她心里由衷为嘉柔高兴,这边话别,嘉柔依旧频频回首,冲她摆手。
两人上马,桓行简打趣嘉柔:“好柔儿,你这个仙仙姊姊马上要当娘了,你可不能落后于人。”
说着,手在她腰腹上又轻轻勒了下,“回头,到了洛阳找个医官给你瞧瞧,看你是不是需要调理身子。”
嘉柔略微听懂了,含羞不出声,却没反驳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这么在凉州过了三五日,嘉柔随桓行简登女墙,放纸鸢,两人在长街上看胡人的杂耍,观人打铁,吃烤乳猪,听胡姬在酒肆里唱凉州的歌谣,把以往在凉州城里爱做的事做了一遍,好不快活。
临到启程,张夫人嘱咐又嘱咐,给马车上塞满了各色物件,噙着泪花子看着嘉柔,满脸的不舍。张既看在眼里宽慰她道:
“别哭了,日后回京都养老,想见柔儿,轻而易举的事。”
嘉柔也眼圈红红的,可心里到底存了新的希望,宽姨母几句,钻进了马车,马鞭子一响,车身动起来,看着姨丈姨母的身影越来越小,她熟悉的西凉大地便渐渐消失在了视线深处。
一打帘,她就能看见马背上那个挺拔的身姿,似有所感,桓行简回头,冲她微笑:
“不舍得?”
嘉柔眼睫上犹挂泪珠,头顶,又有鹞子在盘旋,她心里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怅惘,可一触到他关切的眸子,不由得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