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103/161页


  “没事,姨丈姨母早晚有一天会回洛阳,我要好好孝敬他们。”
  北风凉了,秋原肥马,落日大旗,凉州的一切如梦般甘美,嘉柔目光凝视着远处在风中已显颓势的长草,嘴角最终绽出了个微微的笑意。


第93章 君子仇(1)
  一路南下,日升月落马不停蹄,大将军桓行简还朝的消息在洛阳传开来。不过,当初桓行懋还京时已举行过纳俘庆的仪式,且告了庙。前后相距不远,关于郊迎,太极殿上争执了一番,最终,皇帝还是决定亲迎。
  东堂的偏殿里,皇后为皇帝穿上全副衮冕,里三层,外三层的,天子佩剑一戴,加上这两年他身量窜得快,看上去,好歹有了些少年轮廓,再不是那个稚童了。
  冕上的白珠十二旒轻轻晃荡着,皇帝有些不耐烦,桓行简不在朝的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腰都比平时挺得要直。可如今,大将军要回来了,心头不觉布上层阴霾。
  皇后看他神色不快,宽慰了两句,皇帝一面敷衍地听,一面恨恨道:“他兄弟两人这是有心折腾朕。”说着连连顿足,“朕这个皇帝,当的好没意思!”
  声调不觉高了,皇后忙一把掩住他的嘴,两人年纪相仿,皇后面上虽还略带稚嫩,但却很有主意,提醒道,:“陛下,小心隔墙有耳。”警惕地扫了圈,方低声继续,手底给皇帝围上玉带,“陛下不要气馁,吴国的太傅诸葛恪也是一时炙手可热的人物,可如今呢?”
  这些话,自然是听她那拜为光禄大夫的父亲杨华所言。皇帝的眼睛不由一垂,同仰头抬望的皇后对上,心照不宣的,可两人心底却又砰砰直跳,再没说什么。
  一入洛阳地界,果然风物大变,同凉州已是相去甚远。桓行简命人先把嘉柔送回公府,她也不多问,提裙下了马车,回他一记嫣然睇视:
  “大将军,我等你回来。”
  桓行简微笑颔首,等嘉柔远去了,脸上便是个莫测的表情了,左右问他,是否要在京郊整顿驻扎,以候皇帝下诏。
  前一道旨意,桓行简已经领了,皇帝翌日会率文武在城门外相迎。
  此时,洛阳秋高气爽,风劲草凋,桓行简远眺一番京都秋景,唇角弯起抹藐然,解下腰牌,下令道:
  “去大将军府给我调五千人马,带上鹰犬弓矢,让石苞傅嘏他们都跟过来,我明日要狩猎。”
  侍从应话,转身奔去。
  消息传到公府,值房里的这几人都是一愣,毕竟天子迎郊桓行简理当等待面圣。
  “大将军偏偏这个时候狩猎,这叫什么呢?”卫会精觉地把两人一望,自己笑嘻嘻的。
  傅嘏琢磨了半晌,没有做声。卫会心下奋然,已经想好了明日要穿的衣裳,既是射猎,可惜他骑射不精,怕也难能取得什么佳绩。不过么,大将军也不会在乎他们几个能打几只野兔野猪的,几人靠脑子吃饭,又不是靠力气。
  想到这儿,卫会甚至欢快地哼了段曲子,虞松见他高兴,温和笑道:“士季,瞧把你乐的。”
  “那是自然,叔茂,你不乐?人活一世务必要轰轰烈烈才不辜负此生,你我跟着大将军,那日后都是要青史的人。”他轻浮地翘起嘴角,胸有成竹道,“等着看吧,大将军狩猎这次也是要入史的,我都替日后的刀笔吏们想好怎么写这段了!”
  他纵情哈哈大笑,傅嘏忍不住提醒他如今年岁在长,不要太过张扬了,转念作罢,淡淡道:“大将军这回是要投石问路,引蛇出洞,你我既然都心知肚明,届时无须多费口舌,只须目明耳聪。”
  卫会眼里尽是一抹灵巧精明的跳脱劲儿,眸光一斜:“吾又见指鹿为马也。”
  三人彼此碰了碰目光,不再多言,各自准备。
  翌日一早,天色尚蒙蒙的亮,大将军府五千精骑一出浩浩荡荡出建春门,旌旗蔽日,声势尤壮,地动山摇地火速集合到了桓行简身边。
  如此阵势,不知情的百姓倒以为王师又要出征,道旁出早市的商旅,挤在两边,一个个的都伸长了脖子探看,议论纷纷。
  这边汇合,傅嘏等人下马上前执礼,桓行简人在马上,威仪甚重,一身明亮的铠甲在日头下闪闪发光,一句废话也无,持鞭一指:
  “走!”
  话音一落,这么黑压压一众人兴致昂扬地往洛阳城西北郊的围场疾驰而去。这一走,马蹄过处尘土飞扬,队伍里传出一声声叱咤声,马鞭子抖得凌厉,簇拥着最前头的桓行简,震得道旁遇秋零落的树木枝叶掉得更快。
  打头的精锐们,左臂上擎着一只只训练有素的苍鹰猎隼,侧方,则是群皮毛光亮的猎犬,正迈着矫健的四肢随队伍狂奔。
  秋风起,草枯黄,马长嘶,刺激得人心更为激荡。到了围场,稍事休息,很快号角一吹,众人纷纷翻身上马,引着鹰犬,朝空旷萧疏的灌木丛中奔去。这种事,确实不是傅嘏等人所长,石苞跟他们几个打了声招呼,一脸兴奋,呼喝两声就此去了。
  卫会漂亮的衣服上落了马蹄子甩起来的断草,他轻轻一掸,肩头又旋了片半黄不绿的杨树叶子。可不是么,回了洛阳城他还是那个处处讲究不行的贵公子。虞松看在眼里直笑,傅嘏则索性下马,找了个相对稳当的地方先坐了。
  “大将军今日兴致很高啊!”虞松伸手遮眉,凝神眺去,卫会勾唇一笑,“大将军自出征以来,做什么兴致都高。”
  他不自觉就想起军帐里那熄了亮,亮了又熄的灯火,笑得更暧昧了。
  不过耳畔真是聒噪,号角声、欢呼声、嗖嗖的利箭破空声……自然,还有被四处追逐逃命的百兽嘶吼声。卫会不断张望,才发现桓行简人也不见了,他有点跃跃欲试,拿了弓箭,想拉虞松一起,虞松人生的面白秀气,怎么看,也是个拿不动刀的。
  果然,虞松苦笑婉拒了,卫会无法,只能跟着一队人马冲进树林。一到林子,人马立刻各自散去,鹞跃鹰飞般开始找寻自己的猎物。野兔子倒不少,卫会瞧见了它们,但不等他开弓搭箭,那强有力的腿一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兔子没射到,荆棘丛中的那些枝条倒戳痛了脸,卫会颇狼狈地想返回,刚驱马转身,就见一枝利箭正对着自己,不偏不倚的,持弓者是一脸平静无波的桓行简。
  卫会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了,他脸上一白,还没说话,只觉耳畔被什么东西一擦而过,强劲的风,刮得耳朵痛。
  身后,一只狍子应声倒地,轰然作响。
  桓行简有心吓他一吓,这才慢慢放下弓箭,微微一笑:“士季,胆子这么小的?”似有些微揶揄,卫会回神,难得的,白皙的脸上多出些红意,他只能讪讪道了句:“大将军好箭法。”
  “赏你了!”桓行简下巴一扬,示意道,卫会心里无奈的很,他是能扛还是能抱?可却还要毕恭毕敬地跟桓行简道谢。
  等桓行简控马而去,卫会忙唤来两人帮他弄这狍子,拖回空地,虞松傅嘏都有些惊讶:“士季打的?”
  他心境从刚才那场惊慌中平复下来,矜持道:“我没那个本事,这是大将军赏我的。”
  话说着,回想桓行简那副波澜不惊却出手致命的神情,他又是一个激灵,忽然就很想辅嗣,伴君如伴虎,卫会有些怅惘地往北邙山方向望了一望。
  他们这边尽兴围猎,城门外,皇帝携文武及内宫禁军已经等候多时。如此,大半个时辰下去,皇帝身上累赘,难免出汗,心情愈发躁郁,再看群臣,一张张脸也是□□燥的秋风吹的面皮子发紧。
  良久,终于有人来报:“回陛下,大将军带人正在西山围猎!”
  这一语,顿时引得人群一阵哗然,天子在此久候,桓行简倒心无旁骛地跑去狩猎了!再者,西山是皇家猎场,今岁的秋狩,天子尚未成行。
  太尉桓旻皱眉了看天子,沉吟片刻,主动出列向皇帝道:“请陛下速速召回大将军。”
  皇帝瞥了眼桓旻,对他叔侄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并不买账,可也无好法,只得又下了道旨意。
  传旨的人快马加鞭,来到西山,好不易寻着桓行简,却见他只是悠闲地正拈起块雪白的手巾擦汗,领了旨,只说句“知道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一去一回,折腾大半天,等到日头都升到了天中,群臣们又饿又累,也被晒得头昏脑涨,忍不住私下两两抱怨,却不敢高声。
  皇帝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果真是高树多风,不由的,目光扎进人群,求助似的问太常夏侯至:
  “太常,你说,大将军这个时候不来,他心里还有没有君臣之礼?”
  众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投向了夏侯至,他一身朝服,清俊的脸上无比庄重,此刻,正色答道:“大将军今日此举不合礼法。”
  他既然开口,难免有人随后跟着附和,愈发激愤。太尉桓旻始终没有再吭声,两眼一垂,是个八风不动的模样了。
  皇帝见群情汹汹,扭过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这千余禁军,堂皇威仪:天子已经给足他大将军颜面了,知道他连退吴蜀,立了汗马之功。
  这边正要炸锅,只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见人影,入目的先是漫天烟尘。当下,众人立刻缄口噤声,翘首望去,很快,一线铁骑扬旗而来,愈发清晰,脚下大地似也被震的微微颤动。
  为首的不是大将军桓行简,又是谁?两侧有心腹将领紧紧随身护卫,至于那些马背上的精锐,肩头倒个个扛了猎来的各类野兽,连带着鹰犬,动静闹得翻天,等再近些,那野猪的半面身子犹在滴血,就那么挂在肩头,好不血腥。
  这一幕,看的众人失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
  有机灵的内侍官,在皇帝身后忙提醒道:“陛下,该奏乐了。”
  皇帝呆呆看着不远处的桓行简,人在马背上,背对着光线,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情,大梦初醒似的:“对,对,赶紧奏乐。”
  鼓号齐响,终于遮住了桓行简一行人的动静。
  桓行简慢慢勒马,不说下来,微微扬起脸扫视了一圈天子以及众臣,哼笑了声。他刚肆意出了一身的汗,此刻,五官越发醒目,兜鍪下压着的那双隽秀的黑眸咄咄逼人,闪着寒光。
  皇帝见他不下马,犹豫片刻,只能下了辇驾,朝桓行简走来,笑着开口道:“大将军这回劳苦功高,去国半载,着实辛苦。”
  等他说完,桓行简才翻身下马,伸出手一抓皇帝的衣袖,微笑道:“陛下是君,我是臣,哪有君迎臣之礼,陛下如此,可折杀我了。”
  皇帝一惊,怕他那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衣袖被他抓着,简直就像冷不防被野猫抓了一脸的感觉。勉强镇定道:“应该的,大将军车马劳顿,哦,请大将军先入太庙。”
  “不必了,”桓行简轻描淡写就拒绝了,松开皇帝,皇帝见他拒绝,引着他往辇驾方向走,“那就请大将军跟朕一道进城。”
  桓行简倒不客气,众目睽睽之下上了皇帝的辇驾,先皇帝一坐,皇帝见状,只能讪讪地坐在了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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