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104/161页
旁边,群臣早有人看得咬牙切齿,桓行简余光一扫,浑不在意,看车子要走,一扬手:“慢!”
皇帝又是一惊,忙问道:“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不远处,就是他大将军府虎视眈眈的五千精锐,个个持刀背箭的,看着杀气腾腾,也不知是不是狩猎的余劲儿未消。
“把我打的野兔呈来。”桓行简不咸不淡吩咐,随后,有人揪着个半死不活受伤的野兔跑了过来,桓行简朝皇帝怀中一抛,皇帝一个哆嗦,只得接住。
他笑道:“今日臣无状了,去西山放松下筋骨,是故姗姗来迟,还请陛下恕罪。这只野兔,是臣亲手所打,以献陛下,供陛下赏玩。”
兔子在怀中蠕动了下,皇帝心里已经恨极,面上只能一派平和:“大将军为国事辛劳,放松筋骨,是应该的,朕怎么会怪罪呢?大将军的心意,朕领了。”
华盖上的阴影投在脸上,桓行简的那双眼,更显得晦暗难猜。群臣观望,忽听他悠悠叹了口气:
“可惜,臣的弓箭不够锋利,否则,臣今日该给陛下献上一头野豪猪的。”
皇帝听这话,道:“大将军言重了,礼物不在大小轻重,在心意。”
“陛下,”桓行简忽笑了一笑,“臣想跟陛下要个封赏。”
皇帝一愣,虽早知道这回得给他封王进爵的,可没想到,桓行简竟当着文武直接开口要了。皇帝脸色难看一瞬,很快回道:
“大将军确实该赏,不知道大将军想要什么?”
他嘴角含笑,目如鹰隼,犀利地盯着皇帝,语气却还算缓和:“陛下别怕,臣要的东西也不稀奇,臣刚说了,臣这次打猎才发现弓箭用着实在是不顺手,所以,臣想跟陛下要宝雕宝金鈚箭,日后狩猎,兴许能更痛快些。”
此话一出,四下尽惊,宝雕弓金鈚箭是皇帝的御物,天子专属,桓行简堂而皇之地要这两样,僭越至极!
皇帝心中怒火顿起,可不敢发作,眼睛一动,目光再投向群臣时,那一张张脸很有默契地又垂下去了,也有怒目而视的,微微向皇帝摇首,以示不可。
可终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皇帝进退失据,面对身边气定神闲眼睛却像钩子一样的桓行简,心头狂跳,好半晌,黯然试探:“不如,朕让内府单独为大将军锻造良弓利箭?”
“不,臣只想试一试宝雕弓金鈚箭。”桓行简寸步不让,嘴角那,依旧保持笑意。
四下鸦雀无声,静谧极了。
“这……”皇帝手心全是汗,岂能甘心退让,一抬头,正跟大将军的精兵们撞了目光,犹似森森武库,看的人一阵心悸。
忽的,一道声音从群臣中间响起,十分清越。
“陛下不可赏,大将军今日是不是太放肆了?”
夏侯至缓缓出列,一扬眉,对上了桓行简清冽的目光。
第94章 君子仇(2)
四下变得死寂。
连城外的风都显得格外刺耳。
自有人暗暗替夏侯至捏了把汗,侍中许允抬头看他,眼中有几分悲悯,有几分无奈。
辇驾上的皇帝,心急跳不止,目光从夏侯至身上收回来小心翼翼落在了大将军身上。
桓行简面不改色,手指轻轻一扣,起了身,持剑走下来眸光直逼夏侯至,微笑道:“太常,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今日哪里放肆了?”
语气如锋刃,轻轻一划,破了死寂的空气。
夏侯至冷冷对着他:“桓氏以儒学治家,大将军自己不清楚今日是何处放肆?”
气氛顿时僵持。
桓行简摇头笑:“不然,我忙于征伐,太常平生所学正是这套礼乐阴阳,赐教罢。”
“大将军今日有三罪。其一,君命诏,不俟驾,大将军却姗姗来迟。其二,大魏君臣名分早定,大将军面圣不拜,僭越蹬车,作威如此。其三,擅逼天子,索取弓箭,罔顾君臣伦常,大将军名为魏臣,行的却是王莽董卓之流事,这回听明白了吗?”夏侯至一字一顿,一双眼,严厉无畏地对上了他。
身后,已经听得众人汗如雨下,无数只眼,只敢往脚下瞧凝滞不动了。
天上流云随风而动,很快,遮住了头顶日光,城门外的大地上顿时黯淡下来。
桓行简眼睛一眯,蹙眉笑看夏侯至,绕开几步,手握剑柄居高临下傲然睥睨着噤若寒蝉的群臣,扫视一圈,回头直视坐卧不安的皇帝。
忽然,他噌地拔出佩剑,三尺青锋,光华射眼,这一下群臣立刻被吓得大惊失色,慌作一团。桓旻也顿时被震得一后背汗,几步跑出,一面挥起衣袖,一面喊:
“大将军,大将军!”
说着,年逾七十的老人几乎是滑跪到他脚边,一把抱住他,手劲儿奇大,涨得脸红脖子粗,吼道:“大将军勿要冲动!”说着,狠狠掐他的腿,低不可闻的声音像命令又像是哀求,“子元!”
桓行简微微一笑,一手稳稳搀起太尉,看都不看:“太尉,何故如此失态?”说着推开叔父,走向皇帝,步步紧逼,夏侯至和皇帝同时睁大了眼错愕地看向他,一时也愣在原地。
“桓行简,你要弑君吗?!”夏侯至怒不可遏吼道,张开双臂挡在了皇帝面前,事发突然,在场的无不惊诧至极,情急之下,无一人想起喊禁军来护驾。桓行简噙着笑,忽把剑身一调,剑柄递向皇帝,剑头对着自己,撩甲一跪:
“陛下,太常给臣定了这么多罪,将臣比作王莽,比作董卓,可谓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既然如此,请陛下拿起这把剑,这把剑正是陛下所赏,杀了臣罢。”
五千精兵,就在眼前,一个个的皆面无表情看过来,可手却无一例外按在利刃上,随时可出鞘。这边,群臣屏气凝神,唯独桓旻脸上松弛的腮肉抽搐一番,又默默站到了旁边。
皇帝早吓得腿软,抖个不住,看一眼桓行简,只觉芒刺在身,寒冰砸面。他呼吸都跟着颤,一脸惨白:“朕,朕……朕没说过大将军是王莽董卓,大将军不要冤枉朕……”
挡在前面的夏侯至,一段热心肠,此刻一下灰了下去,慢慢放下了张开的手臂。他目视着桓行简,可惜,那人只盯住皇帝,目光露骨,像是一匹恶狼,已然露出了半爪的锋锐。
“太常所言,陛下又怎么看?”桓行简依旧咄咄逼人,皇帝从车上一滑,几乎坐到地上,勉强起身,挪到桓行简眼前,颤抖着双手,想把他手里的剑放下,“大将军是肱骨之臣,朕,朕怎么会昏了头自毁长城呢?”
不想,刚碰到剑柄,桓行简忽往他手里塞了塞,吓得皇帝大叫一声,立刻瘫软跪到地上,他十几岁的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哪里真的碰过兵刃血腥。当下,简直要魂飞魄散。
桓行简蔑然而视,微微笑着:“陛下,太常所言,陛下可认?”
“不,不认,朕不认,”皇帝连连应声,艰难转过脸,看着一脸哀伤的夏侯至,说道,“太常只看其表,未知其里,是故那样说,朕以为,太常没错,大将军今日事出有因也没错。至于弓箭,小事一桩,大将军功勋卓著,朕怎会舍不得?”
一席话说完,皇帝手心里全是汗。
底下,李丰等人早看得眼睛几要喷火,心里拼命按捺,袖管里的手不觉成拳。
桓行简缓缓起身,站定了,慢条斯理将剑插进剑鞘,哼笑道:“太常,陛下是君,你我是臣,现在君既断了案,太常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股难言的悲哀,挤压上胸膛,夏侯至凝视着他,嘴角嘲讽:“大将军,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你我同朝为臣,那我只有恭喜你了。”
桓行简没接他的话,一笑而过,转身看向群臣:“今日之事,还有人想说话吗?”
语气淡薄,底下人哪个敢抬头看他,个个都像死了一样。
“既然没有,”他笑了笑,转身拽起还瘫在地上的皇帝,架着他手臂,“臣同陛下一道进城。”
皇帝身上力气像全被抽尽,虚弱上车,一场郊迎下来心中苦闷至极。即便如此,还是要撑着接下来的庆功宴,宴会上,自然没半分欢乐可言。早早散了,皇帝回到东堂寝殿,进门便忍不住痛哭。
他这一哭,引得里头正凑一起说话的太后和皇后出来查看。太后见他哭得伤心,不用问,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脸上变得难看,丢了个眼色,皇后忙上前去侍候他。
“陛下,你是天子,像妇人这样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太后没好气地瞄他一眼,坐下了。
皇帝接过皇后的罗帕,把眼角一擦,抽噎道:“太后今日未见,大将军还朝,视群臣为草芥,朕如黄口小儿,耀武扬威,满朝文武皆食我大魏俸禄,可却只有一个夏侯太常肯出来为朕说话。若不是朕两头周璇,只怕,只怕太常今日也难能脱身。”
几上,清茶冒着袅袅的香气,将太后妩媚的眉眼润得更清晰,此刻,却呈出一股凌厉来。她心绪波涛汹涌,一阵恍惚,桓家步步为营,早不是平辽东后的时局了,她当初制衡朝局的心思落空,此刻,也是又恨又恼。
指甲在案上不经意地划拉着,太后目光一定:“那陛下就打算这么哭吗?日哭夜哭,难不成能哭死桓行简?”
皇帝听得心里不悦,帕子一丢,赌气问:“那太后有什么好法吗?”顿了顿,像是撒火,“太后跟朕,俱为一体,朕若是保不住大魏的江山,太后岂能善终?”
此话一出,皇帝就有些后悔,皇后也忍不住喊了句“陛下”,意在阻拦。显然,这话得罪了太后,太后却未动怒,只是笑了笑,“陛下说的极是,不光是我,”她目光自然而然地对准了皇后,“一损俱损,这个道理皇后年纪虽轻,肯定也懂。”
说完,眼波凝住,似在沉思,“陛下,后宫不得干政,这事,陛下何不请皇后的父亲光禄大夫和中书令李丰来商量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皇帝暂且按下那颗惴惴不安的心,送别太后,先跟皇后商量此事。
公府里,嘉柔等桓行简等的久,依旧不见人影儿。她倒不急,将从凉州带来的物件分门别类,亲自摆放好,捧了一卷书,在窗下静静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