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21/161页
这件事怎么会难呢?孙礼一上任便从府衙的仓库里翻出先帝为平原王时所作的舆图,一目了然,地界清晰,这块地当是平原郡的。
无奈刘融倾向于清河郡,轻飘飘一句“图不可用,当参异同”打发了他,孙礼顿时气极,不等朝廷回复上表将刘融骂了个狗血喷头,当即束带穿履,辞官卸任。
孙礼刚正不阿,脾性又烈,刘融何曾被人这样毫不留情的骂过,隔着纸张,也好像看见了孙礼那只糙手险险就要戳着自己的鼻子骂人。震怒之下,命杨宴等人立刻上书弹劾孙礼诽谤重臣,罚他五年内不得做官。
五年就五年,孙礼压根不在乎官位,就此家中闲坐。直到时人反复求情,小皇帝见舆情压不过,问了刘融的意思,才勉强封了个城门校尉。
酒酣耳热之际,大殿上忽送上来一封急奏。小皇帝打开来看,底下一干人便都先停箸搁盏,屏息凝神等小皇帝皱眉问:
“匈奴王和鲜卑勾结,又犯边境,该让谁去呢?”
本朝名将,凋零大半,但坐下就有一良将,众人只道今日真是凑巧。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孙礼,桓?F也低声劝他:
“既在洛中郁郁,何不请缨,征战沙场报国尽忠去?”
话音刚落,刘融假笑着起身,手一指,殷殷对皇帝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陛下怎么忘了昔日在芍陂大败吴将的孙德达呢?”
小皇帝目光一调,旒珠撞地轻响,隔着老远,看到了尚书令身旁一双虎目炯炯的孙礼,上下打量一番,暗道此人堪用。
旁边,杨宴等刘融一落座,那张姣好面容上笑得气定神闲:“天赐良机,大将军一举两得。”刘融笑而不语,颇为得意地把酒一饮而尽,“等太初熟悉了长安军务,我便奏请陛下伐蜀。”
孙礼闷着头地出来领命,人跪在那儿,听内侍官抑扬顿挫地把口谕一宣,叩头谢恩。
这再回席,左右莫不道贺,却也咂摸出别样的意味来。交头接耳,议论得好不热闹。
直到玉绳低转,筵席散了,孙礼几步追上席间也同样寡言少语的桓行简:
“子元,我要去探望太傅。”
天色已晚,如此迫不及待,桓行简波澜不惊冲他微微一笑:“好,将军与我同去。”
出了宫门,两人上车,孙礼比桓行简年长许多面对着个晚辈,不好发作,憋了一肚子话。甫一下车,忿忿随桓行简来到桓睦的居所,在门口等了片刻,桓行简才引他进来。
“太傅,将军马上就要新拜并州刺史,为护匈奴中郎将了。”桓行简立在榻边,浅笑说,一面命婢子奉茶。
桓睦咳了两声,看孙礼只咕嘟着嘴一言不发,坐也不肯坐,茶也推开了,打趣他:“德达,卿得并州,是嫌弃官小了吗?今当远别,何不欢也!”
孙礼摇头叹息:“太傅,这话未免太小瞧我了!我岂是贪恋官位之人?唯一颗报国之心!”说着冷笑,耿直道,“我本以为太傅是可比伊尹、吕望的人,上报先帝之托,下建不世功勋,如今,太傅倒好,两脚一伸在这府里头做起富贵闲人来了,不管社稷将危,大厦欲倾,这,才是我今日不快的缘由!”
见他恨恨甩袖,不多时,竟两眼泛泪涕泗横流,桓睦沉默顷刻,安慰道:“别哭了,你到并州去是要打匈奴鲜卑,这是当务之急,洛阳的事先不要管了,暂且相忍吧。”
孙礼却继续道:“太傅久病不出,已经不知道中枢什么光景了吗?尚书台虽有令弟为台阁之首,可底下一众尚书,已皆为大将军亲信。自正始二年来,辞官的又岂止我一人?昔日追随文皇帝先帝的贤者,多被排挤,就连太傅,恐怕下一步就要归老田园了!”
“田园有田园之趣,那德达的意思,想要如何呢?”桓睦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捶了捶腿。
“自然是请太傅太尉等功勋老臣重返中枢,主持公正,匡扶天子呀!大将军富贵丛中长大,骄纵蛮横,怎能是托付社稷的人呢?”孙礼激动到一抹胡子上的泪水,殷切不已。
桓睦呵呵笑了两声,一摆手:“德达先去并州吧。这样的话,在我跟前说便说了,莫要在别人跟前快言快语,以免惹祸。”孙礼无奈,起身拱手说些“太傅保重”之辞,由桓行简亲自送了出去。
夜凉下来,徒剩孤灯残酒,孙礼默默看了看熟悉的府邸,草木凋零,冷风呜咽,又是一度年华轮转,于是停顿回身,对桓行简说:“子元留步吧。”
“将军此去,也要保重身体。”桓行简淡笑拱了拱手,走下阶来,亲自为孙礼牵马,缰绳一交,见年近五十的人身形依旧矫健敏捷,一踩马镫,在马背上对桓行简又道:
“我明日再去拜别太尉,今日叨扰了!”
说完,呵斥一声,夹腹扬鞭驱马驰进了暗夜之中。
孙礼一走,桓睦立刻掀了被子只着袜从榻上下来,对着那八个大字沉吟不语,桓行简进来,看到的就是父亲负手而立的清矍背影。
“人走了?”
“是,将军说,明日要去拜别太尉。”
桓睦转过身来,目光一沉,犹似鹰视,锐利非常哪里还有刚才半分萎靡不振的模样。
“你都看到了。”
“不错,大将军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庙堂之上,有功勋故旧。后宫之中,有皇室外戚。”灯光照在他年轻光洁的脸上,笑容玩味,“能把这么些人同时得罪光,也非易事。”
桓睦从鼻腔里漫出悠长的一道沉吟,手轻抚着烛火,问他:“你看,孙礼这些人都是什么打算呢?”
“他们想的是,让父亲来主持大事重振纲纪,至于其他么,”桓行简说着嘴角尚噙有一丝笑意,眼波却冷却如冰,“恐怕要超出他们所愿了。”
父子之间的心术较量,点到为止,桓睦冲他投去个含笑的眼神:“虞松主持开府的事情,我拟的单子,你让石苞送去给他做个参考。”
不知几时,起了层薄雾,桓行简出来一路眉眼为雾气所湿,越发显得秀致如画。进了书房,目光凝视四下良久,问婢子夫人是否来过,婢子毕恭毕敬答了话。他略一颔首,垂目而视,手指轻轻弹在釉色清透的梅花笔洗上,空中炸开短促玉碎,清脆悦耳。
这个时候,门吱呀一声,悄悄闪出半条缝,听有婢子急急在身后喊道:“阿媛,别去打扰郎君呀!”
话说迟了,阿媛已经扭着小身子站在了门口,先见礼,桓行简微微一笑示意她可以过来。
她手里拿着几束野花,鲜色尚存,桓行简一面抱她入怀一面问:“今天去登高了?”
“嗯,这是我和柔姨一起采的,我想送给父亲插瓶。”阿媛两只眼滴溜溜的转,一挣身,从桓行简怀里下来找到个铜觯一股脑把蓬头花朵全插进去了。
桓行简一笑,等阿媛捧着过来,重新取出,拿剪刀修了一修,再左右相看一枝枝插得错落,虽是野趣,顿时也变得绵丽婀娜,摇曳生姿了。
阿媛咕嘟着嘴,小孩子有一搭没一搭扯起来:“今天,有人往柔姨头上砸了好多胡苍子,还问柔姨看书的事,母亲一来,那两个人就不敢放肆了。”
“可是两个少年人?”桓行简脸上微有诧异,旋即笑了,“你柔姨发火了吗?”
“柔姨都气哭了,我们给她摘了好半天的胡苍子。父亲不知道,胡苍子粘在头发里很费事的。”
一想到嘉柔那副泪眼盈盈,娇弱无匹的模样,桓行简心猿意马了一瞬,只觉好笑,忽又听阿媛说:
“我们还见到了司马,司马跟一群犯人买酱菜。”她在母亲怀里睡的迷糊,听是听到了,颠三倒四的,也不知是母亲说的还是嘉柔说的了。
桓行简笑容慢慢凝结,眉头一蹙,问她:“司马怎么会跟犯人买酱菜?”
“母亲说的呀,她说,卖酱菜的是犯人,杀羊的也是犯人,司马怎么喜欢跟犯人买东西呀?”阿媛天真地晃了晃脑袋,想伸手够毛笔。
他沉思片刻,命人进来把阿媛带走,问清楚夏侯妙在画室,提了灯,往隔壁园子来了。
任是朝局如何变幻,桓府上下如何,夏侯妙作画的园子却清幽异常。月洞门那一丛竹,发的青翠,影影绰绰这么一遮,仿佛就把什么都跟这处园子隔开了。
屋里,烛光温柔,夏侯妙作画喜留白,今天却不同寻常,手底花草烂然骇人恣肆非常。嘉柔在旁边看着,再对比她以往丹青,心中惑然。
“姊姊,你画风怎么变了?”
字会变,画也会变,就好像她这一生从未纵情笑过,父亲临终前的汤药味儿始终不散,空气都是苦的。与病人厮守,那便是她最初的少女生涯。
这一刻,画得山花遍野似乎也很好。
夏侯妙抬眸一笑:“我看你采花的时候,格外烂漫,柔儿,我有时真羡慕你。”
嘉柔猝不及防地脸红了,勾着飘带,含糊说:“我没什么好羡慕的。”
“你有也不过是少年人的闲愁,对花空叹,望月伤怀,”夏侯妙难得打趣她一回,“我也有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听她声音愈发低了,宛若愁绪,嘉柔深吸一口气把她之前的画作展开,笑指其中一幅说:“姊姊,洛阳的山我看都不够险峻,所以画起松柏来,少了些味道。”
“你说说?”夏侯妙并不因她年纪小而轻视了她,反倒认真讨教,嘉柔抿着唇儿一口脆生生的娇俏软语,把发辫一抿,指着画说:
“我也是胡诌的,姊姊你就当是秋风过耳。松柏骨苍,最适宜生在奇峰峭壁间,衬它风姿。就好比廊下那一盆盆菊花,其实取景不是最好,菊花孤介,当开在茅舍清斋里,前有溪流,后有梧竹,这样深幽的景致入画才显得好。”
“柔儿,你真是长大了不少,懂得这样多。”夏侯妙惊喜看她,爱怜地捏了捏她白莹莹的脸颊,嘉柔这话,竟奇异地和当日子元点评翠云峰松柏之语几无差别。
外面,桓行简早进来在明间等着,听到嘉柔说辞,不由莞尔,随手把几上她两人的一盘残局了了。
帘子淙淙作响,他举步进来,嘉柔冷不防抬头瞧见了,吓得小脸一白,仓皇间,竟不知往哪里躲才好。
桓行简对她视作不见,踱步靠近,入目的山花虽开到极致但颜色依旧晦暗不明,连绵如风雨欲来的海面波涛。
“姊姊,我先去了。”嘉柔提着一颗心,细细开口,夏侯妙却笑着对桓行简说,“你来的正好,柔儿才是高手,我这里几幅画正需她指点指点。”
嘉柔顿时不自在起来,脸上赧然,推脱说:“不,我没有什么高见,胡乱说的。”
见她如此怕羞,桓行简看在眼里反而有意一定要留人:“是么?不妨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