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28/161页
药味极苦,她如饮酒般一饮而尽,平生难得地也想撒娇一回--吃两颗蜜饯压一压那份噬骨的苦。
但最终没说,被桓行简相引到案前,他自身后贴近,把笔塞到夏侯妙手中,犹如情人般温柔低语:
“你我夫妻多载,清商,你还没画过你的夫君。”
夏侯妙微觉晕眩,他身上的熏香总是冷的迫人,可又分明清透。
“你知道的,我并不会画人物。”她执笔的手竟不太受控制,眼看不清,顷刻间,五脏六腑犹如针刺,痛得人跟着痉挛,一阵天旋地转,她的手臂撑在案头碰洒了颜料、笔墨、砚台。
一地狼藉。
桓行简深深抱住了她,夏侯妙面部扭曲,肩头剧烈一抖,喉底忽冲出一脉鲜红,喷落成数笔天然狂草,浸透纸张,远比梅艳。
“我说了,我知道你姓夏侯。”这是桓行简抱着她,在她耳畔低语的最后一句。
她慢慢回头,一双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哀和错愕,可是,最终又似乎化作一丝了然,她紧抓他衣袖的手,渐渐无力。
“子元,来世……”夏侯妙鲜血直涌,望着桓行简那双无情无欲的一双冷眼,她的枕边人,是她低估了。
血浸到他衣襟上,不过一片暗色,桓行简面无表情注视着她不躲不避,等伸出一只手在她涣散了目光的双眼上轻轻一阖,怀中的女子,就一眼也再不用看这人世了。
“清商?”他冷静唤她一声。
眼眸余光,忽的瞥到一角罗裙,自画屏处微露。再定睛相看,果然有隐隐绰绰一道人形,桓行简当即把软掉身子的夏侯妙一放,抽出随身短刀,步步靠近。
屏风后的嘉柔早一张脸惨白如纸,她只似乎听到两人谈论画,再后来,稀里哗啦一阵响,正不知发生了什么。
欲要冲出来相看,又不敢,眸子一垂也发觉了自己裙摆拖曳到画屏外头去了,堪堪一收,听桓行简低喝道:
“什么人,出来。”
嘉柔冷不防吓地短促“啊”一声提气,连忙捂嘴,险些撞倒了屏风。下一刻,只见人影一晃来到眼前,冰冷的刀锋如蛇,迅疾地抵到了喉间。
第25章 蒿里地(2)
四目相对,太过遽然,可借着烛光还是让两人看清楚了彼此,桓行简惊怒之下,将利刃收回,开封的锋锐还是划伤了嘉柔的脖颈,血汩汩直下。
“你躲这里干什么!当贼吗?找死!”桓行简强压怒气,扯出她袖中罗帕,往脖间一缠,发现太短,干脆蹲下把嘉柔的裙子撕下半幅来,给她捂住伤口。此刻,冷静之余,面上换作一抹伤痛,颇有些疾言厉色的味道,“你姊姊突发急病,你还在这儿添乱!”
剧痛袭来,嘉柔嘶嘶吸气,又被桓行简骂得脑子发晕,失措间,趔趄着出来,一眼看到趴伏在地上的夏侯妙,正欲尖叫,桓行简快她一步跪地把人抱起,连声唤“清商”,抬头对上吓傻了的嘉柔低吼道:
“愣着干什么,让石苞去传医官!”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嘉柔如踩云雾般踉跄着跑开,刚到廊下,一颗心跳得毫无章法只能扶着靠背栏杆一歇,视线虚虚一晃中,不知怎的瞧见了石苞身影,说不出是冷是怕,虚弱地看他:
“郎君让你进去,我姊姊她……”刀口不浅,血流太多,嘉柔这两日本就心事满腹茶饭不思,话没说完自己先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石苞十分意外从里头走出来个嘉柔,杀机顿起,却不敢贸然行事,见她昏倒,省了自己一记手刀。忙提脚跳进来,看眼前一幕虽早在预料也暗自吃了一惊,急促说道:
“姜姑娘好像晕厥了。”
药味儿,血腥味儿,笔墨味儿,味味交杂,桓行简已经把夏侯妙挪到了卧榻上,一双手,沾了些许鲜血,他沉稳地在盆中就着澡豆净手,一面吩咐石苞:
“死不了她,找可靠的人把她送回去,你送些药物。她定是来找清商,听见我来了,临时起意躲这里的。”
其间曲折,并不难猜。
说完,拿巾子浸了热水,帮夏侯妙清理遗容,一点一点帮她擦拭干净,眉眼犹似生前,只是苍白黯淡了几分。
他握了握她的手,有那么片刻,眸光微动,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石苞很快进来,皱眉轻唤:“郎君?”
“嗯”桓行简很快应到,不等石苞提,抬眸冷酷说道:“等她明日一醒,诱她出府,给我杀了姜令婉,自然点。”
这正是石苞担忧的地方,极快地瞥了眼死去的夏侯妙,心底还是迅猛得跳了一跳,略定神说:“姜令婉带来的那些人怎么处置?”
桓行简在发妻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眉头微蹙:“送回凉州,跟刺史那头总要有个交待,只要姜令婉不死在府里,就够了。”
“郎君,”石苞头上出汗,“万一姜令婉今晚说了不该说的……”
“她不会,她稀里糊涂的,”桓行简十分镇定,斩钉截铁道,“让宝婴先盯住了。”
“是。”石苞此刻心里恨透了嘉柔,千算万算,岂料她旁逸斜出这么一脚,果真美人总要生出点事端的。
最初那点垂涎的心思,跟身家性命一比,灰一样散净了。
烛光中,桓行简依旧握着夏侯妙的手不动。初见如昔,他年少冲动的夜晚也曾探索过她单薄的少女身体,喘息声,低语声,桓行简记得他是喜欢过她的,在很久很久之前,和夏侯太初交好的旧光阴里。
“清商,”他撩开她的鬓发,薄情如斯,那点馥郁的令人酸楚的支离心境转瞬即逝,“你我来世还是不要再见了。”
外面朔风呼啸,势起突然,桓行简起身又去把窗子重新紧闭。胳臂放下时,无意碰撞掉夏侯妙一沓的画轴。
他俯身一一捡起,其中有一幅,展开了看,竟是怒放的一株绯桃,蘸水而开,嫣然带笑,一点留白皆无,锦浪骇人地涌进视线所及。
桓行简不知道,那幅冬梅,并非夏侯妙最后挥洒的丹青,他的妻子,尚且梦想着来年陌上草薰,风香日暖,此生应当像这灼灼的桃花一样纵情开放一次。
桓行简轻轻把画一收,置于案头,重新坐到榻边,目光虽盘旋在夏侯妙身上,可思绪,早不知道发散哪里去了。
药照样煎,香炉里也照样添了香饼,他用刚才误伤嘉柔的刀剔了剔灯芯,把被褥朝夏侯妙身上一盖,放下帐钩,亲自将室内狼藉收拾干净。
“夫人病情反复,我来守夜,”桓行简走出后,招来婢子,神情如常吩咐道,“再给我送床被子来。”
零零碎碎的东西送来几样,桓行简把人屏退,灯一吹,合上门朝嘉柔的住处大步走来。
嘉柔送回时,惊动了崔娘,一张老脸吓得毫无人色,听石苞轻飘飘说“你家女郎大晚上的做贼偷听郎君和夫人说话,刀剑无眼,呶,这是处理伤口需要用到的东西。”竟是有责备的意思,崔娘被堵的一句话说不出来,不明真相,只好忍气吞声忙给嘉柔先上了药止血。
拾掇完了,崔娘心急火燎地守在嘉柔身边,很快,见她眼皮一掀,睫毛乱颤,知道人醒了。
“柔儿?”崔娘几要喜极而泣,“你要吓死老奴了!”说着就抹泪,嘉柔被她那只温热的手触着,脸是白的,眼珠子在头顶刺绣帐子上一转,镂空的飞鸟纹银香囊也悬在上头,一缕幽香,极熟悉的。
“崔娘,我怎么在这儿?我明明在姊姊的画室……”
一听这茬,崔娘陡然警醒起来,看嘉柔单薄娇弱的那个模样,又不忍心此刻逼问,好哄歹哄,让人先睡一觉再说。
嘉柔哪里能睡得着,佯装应下,把金钩一放落了帐,自己隔着影影绰绰的光,一双娇怯的眼,兀自愣愣怔怔瞧着帐顶,心里后怕:
他要是没收得住手,自己早死了吧?
姊姊呢?她此刻如何了?
思绪乱如春天里的飘絮,哪儿哪儿都是,没个定型,嘉柔手底情不自禁握紧驼铃,点漆般的眸子微微一转,灵秀蒙愁,唯独一张脸像雪融了般的白,很是失色。
迷瞪到口渴,暖阁里烘的嘉柔出了层薄汗,袖口滑斜,一截欺霜赛雪的腕子伸出来,两片不点而朱的唇瓣张了一张:
“谁在外头,劳烦给我杯茶。”
桓行简这个时候抬脚进来,径自到她闺房,打了个手势,示意正要起身伺候的崔娘退下。崔娘见了他,神色一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摄于他那双冷幽幽的眼睛,硬着头皮想说点什么。桓行简早错开目光,到几前,手背试下茶壶的水温,倒了半盏,直接递给嘉柔。
他转身看崔娘一眼,那眼神,意味分明,崔娘依依不舍忐忑着退了出去。
“我还想喝。”里头嘉柔昏昏然半坐起,歪着身子,双颊显晕钗横鬓乱的,犹半醒海棠。
温茶再度塞进手中,她喝完把茶瓯送出去,桓行简就势握住了纤细的雪腕,撩开帐子,入目便是嘉柔妩媚惺忪的情态。
对视片刻,嘉柔才在愕然中回神挣手,桓行简若有所思巡梭着她那张脸,忽然微微一笑:
“你姊姊让我来看看你。”
嘉柔那点疑心全然都挂上了小脸,不安惶惑的样子,令人心软:“姊姊她怎么了?”
“不是太好,我去辽东前她小产过一次,落下些病根,旧疾添新病,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桓行简温和地说道,一双眼,沉沉地把嘉柔笼罩干净,不放过她表情里的一丝一毫变化。
嘉柔懵懂了半晌,眼睛猛地一亮,人要起:“我去看看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