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29/161页
肩头被桓行简轻轻一按,他莞尔:“不用,她好不易睡着,我都不敢惊动她,你不知,你姊姊的睡眠有多清浅。”
察觉到手底人在抖,那双明眸浸着一汪春水似的,怯视于他,有暗香袭来,桓行简的手自然而然抚上她背后那两块精巧的蝴蝶骨,暧昧笑,嘴唇缓缓摩擦过嘉柔的唇畔:
“你年纪虽小,却一直很懂怎么勾引男人。”
倾身欺近,握着嘉柔颤个不住的肩头朝绣枕上一放,心火难描,等到天亮有无数的后续等着他去面对,桓行简眼神中寒雾弥漫,一手摁住嘉柔娇艳红唇,狠狠咬了上去,不想听她说一个字。
他记得她有伤,果断拽下绣着玉芙蓉的织锦抱腹,揉作一团,塞进嘉柔口中,警告说:
“别乱动。”
嘉柔双手无处寄托,睁着眼,只把月白的绫被揪得攒起,想要挤出那条火烫巨蟒。她躲不开,徒劳挣扎了片刻后,头顶纱帐上的刺绣渐渐在失神的目光里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芳菲,艳如桃李,袅袅晴丝,晃得又一春。
烛光黯淡,帐子里寂静下来,桓行简餮足从嘉柔身上离开,垂眸看她:鬓发湿透,长睫纠缠,脖间覆着的麻布上已隐约渗出点点血迹,他略一皱眉,把抱腹从她口中扯出,嘉柔颤巍巍透上口气,眼角泪水早打遍了绣枕。
一撩帐子,桓行简披衣赤脚下床,把先前用剩的刀伤药和麻布翻出,净了手,回身扶起嘉柔,重新替她处理了伤口。
“疼……”嘉柔虚弱至极,手不觉抓住了桓行简衣襟,那一副柔弱不堪几要瘫软的模样,无助极了,哀哀地朝他肩头一倒,桓行简下意识揽住了她。
“今晚你为何会在那里?”他不忘追问,嘉柔恹恹的,一双眼睛似乎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浑浑噩噩中,攥紧了似是心爱的驼铃,喃喃细语,“我要回凉州……”
桓行简无法,把她慢慢卧下撩开凌乱青丝,声音不觉放得温柔:“洛阳不好?”
嘉柔怔怔望着他,眼泪涌出:“你去陪我姊姊好吗?她病着,一个人即便是睡着了,无人作陪,也是极孤单的。”
桓行简听罢眼眸一垂,摸了摸嘉柔的脸,低声道:“是么?你既然这么善解人意,怎么就不看我也是孤单一人?”
嘉柔呆住,见他神情并无悲喜之别,与寻常无异,一时间无话可对,只别过脸,瑟缩说:
“人都是孤单的,又何止你一人?你有姊姊,你跟她夫妻作伴就不孤单了。”
桓行简淡漠一笑,不再赘言,起身慢条斯理把衣裳穿戴完毕,走出房门,在自家相熟的府邸里冷静而行,来到父母居所,叩了叩门,提步进去了。
洛阳城的冬日干燥清冷,积雪化尽,北风迭起,宫城门外守卫呼哈着白气,眉毛上都挂了层白霜。眼下时令,是一日比一日刮骨的寒。
少府监王观正拦了材官张达,花白眉毛极长,一抖一抖的:“张子通,我有话问你,紫檀五年才长一轮,百年不坏,是先帝造殿最喜爱的木材。再有乌木,波斯国运来的,走了万里黄沙路,世以为珍木。昨日,我清查府库,发现册薄上记数不对,这是你的职责,怎么回事?!”
眼前老头,是跟着魏武起家的正经文学椽,为人清正,声望颇高。张达哪里敢跟他扯皮,苦着个脸,嘟嘟囔囔没个正经回话。
王观怎能看惯他这副打哈哈的做派,厉声道:“你若是不说,我这就上表革了你的职!”
“少府监!”张达忙拦下这个倔老头子,肩头一垮,沮丧道:“下官实在有下官的难处,这正是大将军授意,他要造园子,便吩咐下官从少府里挪用,下官实在是不敢违命啊!”
王观登时拉下了脸,胡子一撅,果决说:“全部造册,木材必须归还宫中,大将军也不行!”
张达见他意志坚定,说一不二,反倒好心劝了起来:“少府监这是何必呢?如此较真,少府监如今已年逾六旬何不……”
“不必多言,收起你的那一套我不爱听,我体谅你官小为难,余者,休得啰嗦!”
既有端倪,王观多留了个心眼,当即又命人去了尚方御府内去验查金玉珠翠、绮罗缎匹等珍奇器物。果然,回来复命说大将军曾借用许多,却不曾归还。
王观为此召集众属官要守法行事,再不准外借。
两件事赶到一起去,消息飞快,传到大将军府邸。刘融与司隶校尉毕轨、吏部尚书杨宴正把酒酣饮,得了风声,一脸的不快,毕轨把转着酒杯笑道:
“他一个半只脚在土里埋的老头子,无须烦恼,只寻个过错打发了他转到太仆的位子上去,替陛下管马去,看他还多不多事?”
听得刘融先是一顿,继而拍腿哈哈大笑。杨宴听了,略觉不妥,心道未免太急了些也太明显,需找个曲折之法……
思绪未开,外头急匆匆飞入一人来,气喘吁吁道:
“大将军,府外有人报丧!”
几人面面相觑,俱是一愣,杨宴忙问:“何人?”
“是太傅家里……”家仆一头的汗,嗓子冒烟,喝风喝得发干直痒。一语既出,四座皆惊,刘融眼睛倏地一睁,几要拍案而起,却听家仆使劲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是太傅家里遣人来报丧,征西将军的妹妹,殁了!”
第26章 蒿里地(3)
嘉柔病了两日,庭院深深,风从小小的园子里过,竹叶萧飒,夜里天河亮得清明,只剩孤寂的冷星俯瞰人间。
浑浑噩噩间,等她觉得身子好不易轻了些,被哭声惊醒。见婢子们一个个讳莫如深的神情,又都换上了一身缟素,心里直跳,喊来崔娘,望着崔娘那双通红的眼,犹豫问:
“崔娘,是太傅不好了吗?”
崔娘早料到会有此问,瞒是瞒不住的,坐到榻边,深深吸上一口气来,攥了嘉柔的手:
“好柔儿,你听我说,你可千万要撑住了,不是太傅,是……”
嘉柔梦呓般地望着她那张欲说不说的脸,陡然意识到什么,心底有铅似的东西急遽往下沉坠。愣怔片刻,只把脑袋慢慢地摇了又摇,不肯相信,一张嘴剧烈地翕动起来,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崔娘看她这副情状,唯恐她被魇住了,一手搂过,急的在嘉柔背上抚了再抚:“柔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生死不由人,这生老病死的你得学着……”想自己一把年纪未必能看的开,何况她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呢,便转口道,“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兴许能好受点儿。”
“不,”嘉柔猛地挣扎起来,赤着脚,只穿了贴身小衣从床上跳下来,直往外奔去,唬得崔娘忙喊人将嘉柔拦下。
把人弄回来,崔娘心急如焚边给她穿衣套袜,边说道:“府里忙成一团,你又病这几日,刚好些,自己的身子可不能大意呀。再有,再伤心难过咱们终究是外人,太傅一家子才是正经丧痛,柔儿你莫要给添乱,懂吗?等征西将军回来奔丧啊,看能不能搬出去,只等日子一到,我柔儿出嫁跟萧家的小郎君和和美美……”
说着,暗瞥嘉柔的神色,心里煎熬地简直没法说,她略懂医理,时不常地趁人熟睡替嘉柔把脉,一颗心,七上八下。如今,只盼着寒冬快过,春暖花绽,到时柔儿过的另一般神仙日子,归竹窗下,弄笔案前……
嘉柔魂不守舍听着,忽站起身,人朝绫被里一趴,脸埋进去,呜呜咽咽像负伤的小兽悲鸣不已。
纤弱肩头一耸一耸的,不肯放开来哭。直到两个眼皮又酸又涩,她人往灵堂来,临近了,在一片哀泣里心口跳得迅疾,步子再挪不动。
满世界的白,层层叠叠,丧幡飞舞,到此刻夏侯妙只是由桓行简亲自给换了衣裳,口塞玉器,并未入棺。
有步履匆忙的婢子看见嘉柔,忙提裙进来,到桓行简身旁低声说了什么,他眉头微皱,随即一展起身出来。
两人视线一接,嘉柔看到的便是个腰系草绳,一身熟麻布熬到脱了形的桓行简,她几乎没能认出他。
他一双沉沉望着她,石苞也在侧,手不觉就是个按剑的动作,可腰畔空空便成了个略整丧服的情状。这个姜令婉,倒很会挑时候病,石苞不无遗憾,此刻,只把两只格外警惕的眼黏在嘉柔身上。
“过来再见见你姊姊。”桓行简的声音低沉刻骨,示意婢子搀扶嘉柔过来,一入灵堂,看躺着的夏侯妙容颜黯淡,却十分安详,嘉柔战栗个不住没等多看竟被扑入怀中的一团白影撞的险些跌倒。
“柔姨,母亲她死了……”是阿媛,一张小脸哭得发皱,眼皮早肿到锃亮。她小孩子家,想起来是一阵,哭了睡,醒了再哭。嘉柔紧紧抱住了阿媛,脸上失血,硕大的清泪无声地淌了满脸。到底,没能抑制住声线发颤,啜泣的声音响起。
这是嘉柔第一回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恍惚似假,只知道躺着的那个人再也不能开口说这尘世的话,再也不能唤她一声“柔儿”,也再不能执笔丹青,心底大恸,不知怎的,鬼使神差间去握了握夏侯妙冰凉的手,嘉柔垂首,在泪眼朦胧中看到那指甲不过比寻常白淡了些,并未发青变黑。
只这么略作停顿,旋即被婢子轻轻拉开说:“姜姑娘,眼泪不可滴落在归泉之身。”
天色晦暗,灯影幢幢,桓行简正往长明灯里添着羌酒,他眼底布满青色,浓长的羽睫投下片阴影给遮去几分。
这个时候,家丁飞跑进来惶惶报道:“郎君,大将军来了,带着一队甲胄好大阵仗,奴没敢去惊动太傅,请郎君快去!”
话音刚落,听外头橐橐的脚步声,兵器碰撞声,由远及近,竟是直冲灵堂而来了。
哭声骤止,桓行简底下的一干弟妹等人皆露出个极不安的神情来,深深浅浅,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长兄。
离他最近的子良不过总角稚童,抖如糠筛,桓行简把他稳稳一握,目光扫向众人:“不要怕,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嫂嫂去了,大将军会怪罪阿兄杀了阿兄吗?”子良牵了牵桓行简衣角,桓行简毫无表情,一展丧服起身迎了出去。
“妹妹啊!”刘融人才到阶下,目中一定,在左右搀扶下趋步奔了上来,撞开桓行简,于众人起身见礼的注视下,来到夏侯妙身边,先哭一阵,随后止泪,一双尚残红意的眼陡得逼向桓行简:
“我这妹妹,不过花信年华,好端端的怎么死在了你家里?!”
刘融身高形胖,偌大的一个人在灵堂里格外扎眼,且又来势汹汹,早把阿媛吓得小脸朝嘉柔怀中一埋,嘉柔忙拥着她朝角落中退了退,示意她不要出声。
桓行简面上哀戚,一张脸,早无平日神采:“清商病了许久,突然加重不幸病故。我与清商夫妻恩爱情投意合,今日她先我而去,我自痛不可言,大将军这么问,显然是疑我,某承担不起。”
接到丧报时,刘融着实吃了一惊,一问长史,固然知道夏侯妙确实看着不好,但骤然而逝,实在太过诡异蹊跷。当下,同杨宴等商量好了主意,算算夏侯至最快能赶回洛阳的时日,收拾一支人马,往桓府里兴师问罪来了。
一听桓行简这不咸不淡的解释,刘融早有所料,冷哼一声,踱步回到逝者身旁,颇有意味看向桓行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