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59/161页
“人说盖棺定论,”他沙哑开口,声音里满是日落余辉的穷尽,“我这一生是非功过,且交由后人评定罢,是耶非耶?功耶过耶?又岂是我说了算呢?”
目光轻轻转向傅嘏,身后,众文武幕僚也早都跪地泣不成声,桓睦欣慰颔首,当着众人的面,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象征都督中外诸军事大权的节钺放到桓行简手中,父子视线相交,桓行简握紧节钺目光坦然地面对了众人。
“诸位,有劳了。”桓睦一手搭上桓行简肩头,嘴角那,凝结出一缕清虚混沌的微笑,数不清的金戈铁马,宫闱血雨,到底是如春潮般汹涌着消失在岁月尽头了。
残烛般的头颅慢慢耷拉下去,众人泪眼中,看到太傅的最后动作便是如此:须发花白的老人,至始至终保持着坐姿不倒,他死在长子身边,一生荣辱,悉数交付于眼前年轻的郎君。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那个风云争霸群雄逐鹿年代所留下的最后一位将星,确实离开了。
“太傅!太傅!”不知是谁带头哭嚎起来,顿时,哭声连绵。桓行简缓缓阖目,一串滚烫的泪珠自眼角滑下,他良久未动,最终轻轻扶着父亲卧倒:
太傅面容安详,犹似沉睡。
等医官上前一再确认后,桓行简松开握着的手,缓缓起身:“来人,准备发丧。”
这个时候,石苞从外头奔进来,见这情形一目了然,强忍悲痛,到桓行简耳畔道:“吴国那边传来消息,说吴主薨逝,诸葛恪为托孤首辅,升任太傅。”说着把一封书函呈了上来。
桓行简眉心微跳,看完将信一折,没表态,镇定从容吩咐人先去落实太傅丧葬诸事。很快,灵堂布起,上下缟素成片,桓行简携众人换上了丧服,当即把人另召到前厅来议事。
眼下情形,众人没什么心思正襟危坐,见桓行简端坐其上,沉稳异常,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落座了。
“太傅这一去,吴蜀两国想必很快就会得到消息,而且,我刚得知吴主新主,幼主践祚,吴地军国大政如今由太傅诸葛恪接掌。到时只怕天下大事有变,还请诸位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桓行简一张脸上,几无情绪,唯独眼眶能看出是红着的。
底下左右交头接耳,傅嘏目光动了动,站起来,两手相覆:“郎君,吴蜀倒在其次,只是太傅一去,陛下尚幼,朝廷不可一日无人主事。”
桓行简手轻轻把腰间麻绳一娑,只略颔首,旁人听傅嘏终于领头把最要紧的话头挑起,皆心知肚明。于是,虞松也站了起来,微微倾腰把礼一行:
“正是,朝廷不可一日无人主事,请郎君节哀,以国事为重。”
桓行简不语,众人一双双眼睛情不自禁在他身上滚来滚去,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想法。太傅既都将节钺传与郎君了,个中深意,再明了不过。
唯独傅嘏和虞松彼此交汇了个眼神,还未启口,外头忽有人来传报,尚书郎卫会求见车骑将军。
众人一怔,有人暗骂卫会一点眼色也无,桓行简却不以为意,将其余人等先遣去灵堂,独留傅嘏虞松,命人把卫会领到这里来。
一入延年里,扑面而来的便都是白雪般的世界了。卫会既来见桓行简,早应景也换了丧服,临出门前,对母亲道:“我要去拜见日后的大将军了。”
他母亲会意:“你既准备好了,就去罢。”
一路淌过生生死死,卫会竟觉得灵幡看着也格外亲切,脚踏进桓府的那一刹,素来轻佻的一双眼睛倏地沉淀下去了。
“会拜见车骑将军。”卫会毕恭毕敬,郑重行了大礼,“太傅登仙,还望车骑将军节哀。”
等听到一声轻“嗯”,才敢略略抬首,只见桓行简一身缟素却衬得人越发如玉俊秀。他莫名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人都说夏侯太初玉人无双,车骑将军才是这洛阳城里最好的一具皮囊。
旁边,两个谋士看卫会半晌了,他这个人,今日来的确是不合时宜。虞松见他客套话完了却是个丝毫不打算走的意思,劝道:
“士季,车骑将军家中新丧,诸事压身,还请你到前头礼簿接待的地方先去饮盏热茶。”
委婉的逐客令,虞松虽不大想这么拂他的面,但非常时期也只能如此了。
卫会并不在意,只看向桓行简,认真道:“会请车骑将军节哀,绝非轻飘客套话。”说着似有若无一瞥虞松,虞松一愣,只好垂着手等他下文。
桓行简那两道英挺的眉毛始终微微压着黑眸,他眉峰高,嘴唇薄,一管鼻子挺直,面无表情时总犹似出了鞘却又按兵不动的锋刃。
卫会是怕他这个模样的,可他又不怕,十分沉着地继续道:“太傅是国家的万里长城,他一去,天下事只有托付给车骑将军才能保社稷无虞。”
桓行简不动声色,也不置可否,一只手“驾驾”地在几上扣了两下:“我如何比太傅?”
虞松傅嘏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卫会,这伶俐的少年人,看来是有备而来了。
“士季,你想说什么,在郎君面前无须再遮掩。”虞松提点他,唯恐他卖弄过分了惹得桓行简不快。
卫会当即跪地拜倒:“太傅功勋卓著,匡扶社稷,可比昔年伊尹。伊尹既卒,他的儿子伊陟嗣事继续担任相国,辅佐国事。所以会言,请车骑将军务必节哀自珍,既有旧典可循,车骑将军当以国事为念。”
第54章 竞折腰(1)
这话正说到傅、虞两人心里去了,旧典不难寻,不过,卫会上来就点得清清楚楚,直中郎君心思,还是出乎意外。(小说 .)桓行简将卫会扫视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对他两人道:
“士季是王佐之才。”
上一个被这么称呼的,是荀令君。卫会听了,那本就天生微微翘起的嘴角,硬生生藏住了自矜,他是镶满宝石的利剑,锋芒一敛,郑重对着桓行简拜道:
“会愿作车骑将军的子房。”
若在平时,这一番话定会引得桓行简朗朗大笑。自然,就是这个时候傅虞两人也十分错愕了,好大的口气,傅嘏与他并不相熟久闻大名,第一次碰面,默默将卫会打量在眼里,未置一辞。
桓行简对卫会招招手,卫会起身趋前,临近了,他见桓行简既不起身便屈膝伏在对方眼前,垂下了眼帘。
“士季想做我的张良,”桓行简身子朝前一倾,一双眼,寒意凛凛地盯着卫会,“志气可嘉,我不爱听人说空话,要看实处。你今日来,本十分唐突,但我不怪罪你。”
不咸不淡的语气,就在耳畔流转,像是一股秋意在嘶嘶地肆虐。卫会不敢与他对视,但声音很稳:“会明白,愿入公府。”
桓行简点点头:“士季若是不嫌弃,就做从事中郎罢。”
“谢车骑将军。”卫会窸窸窣窣起身想要退出去,桓行简又喊住他,“这几日最要紧的就是太傅的葬礼,士季去礼簿处,专待宾客。”
这是个好差事,礼簿治丧处,迎来送往皆由朝廷中两千石高官主持,太傅丧葬规格按汉霍光故事,视死如生,同样到了人臣之极。卫会心中微妙,果然,丧葬这种事,于别人而言是家事。可对于车骑将军来说,他的家事就是国事呢。
和朝廷那帮位高年纪也高的老头子们打交道,想必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然而,卫会还是很高兴。
这边,桓行简命人抻纸研墨,看他写了几个字。流云飞瀑,果然笔力惊绝是为大手。但桓行简并不满意,淡淡道:“我听说,你工于隶、草、行不同字体,太傅丧葬,不宜炫技。”
卫会自然一点就透,从容不迫写了行真书,质朴方严,体度严谨。桓行简大略看了看,没再说什么,等卫会人离开,才问傅虞两人:
“你们看,这少年郎如何?”
虞松同他相识久矣,回答得却也谨慎:“士季未及弱冠,心思精巧,有些时候虽然不够稳重,但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用好了,对郎君大有益处。”
利剑装饰的再漂亮,还是凶器,傅嘏似有所思朝外头看了眼,院子里,人来人往,卫会的身影早融入其中寻不见了。
“纵然才高喜人,但在事恣肆志大其量,郎君一不可宠爱太过,二不宜专任。”傅嘏说话没什么保留,直来直去,虞松便打了个圆场,冲着傅嘏:
“这样的少年郎,非非常之人不能用,郎君用他,自有道理。”
桓行简对他二人的评判皆不置臧否,把孝服一整,抬步往灵堂去:“都过来罢。”
本镇守许昌的桓行懋因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正伏在棺木上哭得伤心,身旁,太傅的姬妾及一干子女辈等也都掩面泣泪不止。叔父桓旻在棺旁灯盏里添酒,沧海扬尘,惨绿少年也到了古稀之年,他老了,然而神志清明,桓行简坐到他身旁默默朝火盆里撒黄纸,声音很低:
“太傅生前多次提及要薄葬,不封不树,不立碑记,群官子弟不得谒陵,葬于文帝的首阳山,我不愿忤逆太傅的意思。”
话虽如此,可天子的赏赐源源不断送进府里来,上赐东园温明秘器,绯练、绢布无数,另有钱财不计。桓行简决定遵太傅遗旨,所赐器物一不施用。
“我知道太傅的意思,”桓旻皱眉,“但到时丧仪极隆,送葬的队伍怕是一眼都看不到头,太傅想要一份宁静,恐怕不能。”
桓行简沉吟:“我已安排妥当。”
这边叔侄两人正在说话,外面一声迭一声,传着进来:“陛下到!皇太后到!”
桓行简毫不意外,扶桓旻起身,叔父一脸的诚惶诚恐,执他手道:“子元,快,迎驾!”
他心底漠然,外头呼啦啦早跪成了一团,唯有秋风里的灵幡瑟瑟而动。白帐飞舞,视线被遮得七零八落,桓行简脚底终于动了一动,迎出来,撩袍跪倒:
“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哭声又起,这一回,皇帝也是哭着进来的,呼喊着“太傅”。
太后神色肃穆,眸子一垂,青光电闪似的,脚底下匍匐的年轻男子似乎很有些惨伤的况味。
旁侧,皇帝忙虚扶了下:“将军快请起,”那两颗泪珠子摇摇欲坠,就在脸上,这边撇下桓行简,悲痛欲绝地朝棺木上一趴,手指张开:
“太傅这一去,叫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棺木被指甲划拉得微微作响,这边,围上来成群的诸臣忙劝阻不迭:“陛下,陛下节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