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60/161页


  太后象征性按按眼角,立在一旁,对桓行简沉声道:“也请车骑将军节哀。”
  他抬起脸,太后那颗心一阵炸裂,许久不曾这般悸动:山青了,水绿了,桓行简人在哀情里的面庞太过逼近,竟显得不真,像画里的人走出屏风来到了眼前。
  没人比他更衬这身深雪般的丧服了,太后只觉得人声音都跟着一远,倒听不见他回了句什么。
  灵堂里一阵风入,卷了几枚不知从何处来的黄叶,恰巧落在他肩头,太后忍不住想要替他从那清澹澹的身上拂去,一攥拳,忍住了,暗自奇怪他这个模样倒真让人怜惜。
  “陛下不要太过伤怀了,太傅虽去,可还有车骑将军在,有他在,承太傅遗志,定能辅佐陛下成一代明君啊!”棺木旁不知道是谁在那苦口婆心地抚慰皇帝,话音传来,太后两边太阳顿时突突直跳,冷不丁的,跟桓行简目光碰上了。
  顷刻间,方才那一瞬的迷乱彻底如迷障般散开,她清醒过来,目光陡然富含了一丝怨毒的意味。
  “陛下和太后亲临吊唁,臣惶恐,如此恩宠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桓行简率一众族人在太后神思不定时,忽带头又跪了下去。
  一阵繁琐礼节过后,众人尾随出来相送,太后心头阴霾满布,面上不显,只还是个哀而不伤的模样,对皇帝说道:
  “陛下,先回宫罢。”
  说着,目光一一掠过青石板路两边白茫茫的官吏,也再分不清谁是谁,好像顷刻间,都成了一个样。只是不知,那一颗颗心是不是也一样呢?
  太后还是认出了夏侯至,他便是跪着,那脊梁骨也要比别人挺得直峭。不知怎的,皇帝竟也看到了他,情不自禁对太后道:“大鸿胪他……”
  “太傅的会葬,何人不来?陛下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不耐烦压着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十分不痛快。
  送到门口,众人等天子御车远去了,才又回来各司其职各忙其事。三三两两,也有聚在那儿喘口气闲扯皮几句的。
  灵堂里,是一如既往的冷肃。桓行简吃喝很少,眼见地瘦削下去,这样一来,少不了幕僚们左右劝他莫轻易哀毁过礼了。
  张氏染了风寒,守灵一夜后便不能再支撑,桓行简没让别人侍奉单单遣三弟的新妇诸葛氏去,她嫁入桓家才小半载,挽着妇人的发髻,脸上犹存一分青涩。
  “阿嬛,你行吗?”他看她一张脸哭得青白,十五岁的年纪,却在极力维持着她姓氏家族该有的镇定,“请兄长安心。”
  桓行简在角落里找到嘉柔,她一直默默地哭,不管不顾的,被他拎出来时,肩头直抖,眼皮都肿了。
  “我死爹又不是你死了爹,你没日没夜哭什么?哭坏了身子。”桓行简叹气,看她眼皮肿得发亮可笑,嘉柔依旧抽噎,“我一想到,人生如寄大家都要死,都要被埋在土里就忍不住伤心。”
  “孩子话,”桓行简将她手捏了一捏,“谁人不死?”说着看了看四下,嗓音带着丝干燥的沙哑,“我母亲病了,你替我去照料她可好?我实在走不开。”
  嘉柔打着哭嗝怔怔看他,有些恍惚,姊姊去时他就是这个模样,人一下就嶙峋下去,像被烈火燎过。
  “好,我去照料夫人。”嘉柔低了头,见他腰间麻绳不知几时松散开的,身子一蹲,两只灵巧的手伸出来重新给他系好,桓行简看她动作,不由握住她肩头,“你跟阿嬛一道,她跟你同岁,想必你二人也能相处得来,你替我尽孝,我会记着的。”
  两个女眷一走,桓行简走出灵堂,穿过人群,到治丧处,跟诸人寒暄。
  “有劳,诸位辛苦。”他拱手行礼,对方忙都一一还礼,客气几句。卫会在旁边小心觑着他,车骑将军神色憔悴,但那双神光蕴藉的眼直视人心时还是令人畏惧的。
  他又不合时宜地想了许多事,比如,车骑将军这种人在面对女色时也会像寻常男人一样□□烧眼?卫会简直要忍不住笑了,但他当然不敢,很快就去琢磨丧礼以后的事情了。
  到了晚上,烛火摇曳,雍凉荆豫扬州几大都督区长官遣来的奔丧从事到了,桓行简等人哭灵后暂且安排到官舍中。
  这两日,府里的宾客络绎不绝,满朝文武,几乎一个不落。夏侯至走进来时,灵堂其余人等散了,只剩桓行简兄弟正在低声交谈,桓行懋见他,忙揉着酸痛的膝盖起身相迎:“太初,你没走?”
  桓行简盘坐不动,慢条斯理往火盆里一张张烧着纸钱,没说话,等夏侯至跪坐下来,将一叠黄纸递给他。
  斗转星移,物非人也非,当年浮华案后,他们一道送别被免官不得不离开洛阳的好友诸葛诞,对方一脸苦笑,说恐怕日后只能三亩薄田了此残生了。
  事到如今,诸葛诞掌东南大权,桓行简居中枢要害,唯独他夏侯至看来才是那个要三亩薄田了余生的人了。
  往事汹汹,然而至始至终,当下的两人都没交流一句,夏侯至烧完纸钱,对着牌位又拜了一拜,转身走了出去。
  桓行懋为难地看了看兄长,一跺脚,自己追了出去:“太初,太初!”
  夏侯至走下最后个台阶,扭头说:“子上,回去罢。”
  桓行懋讪讪地垂下了手,说道:“太初慢走。”
  灵堂里,兄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别样情绪,桓行懋几次想说点什么,都觉得无甚趣味,索性闭嘴。
  太傅下葬这天,纸钱漫天,白幡飞舞,哭声绵延数里,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延年里出来后,两道挤满了观看的百姓。
  鼓乐大作,孝子在前,送葬的队伍朝首阳山方向挪动。
  抬棺七十二人,轮班替换,皆是桓氏自家家奴,一水的精壮汉子。
  首阳北枕邙山,南临伊洛,依山傍水,形势极为开阔,头顶天高云淡一泄而下。上山入口处有片桃林,每到春来,青山如笑,一片芳菲,若是闲暇时光在这山脚仔细聆听,鸡鸣犬吠,黄牛哞哞,就从附近的人家田野里传来。
  帝国将相,霸业功德之下,为的最终也不过是一幅治世风情图而已。
  等棺材落地,该行的礼仪行过,桓行简示意叔父带着众人下山。独留他和桓行懋,桓行懋却不解,看着人群这么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那七十二个汉子却还在,满腹狐疑时,见桓行简把头一点,七十二人竟重新抬起了棺木。
  “兄长,这是何意?”
  桓行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荆棘缠身,眼前根本无路,全靠人硬着头皮趟过去。
  他少不了攥住衣角,捂紧了孝帽。但见抬棺者,神情凛凛,目不斜视只一味地朝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众人力气殆尽,桓行简终于在极不起眼的一处停了下来,乱石杂草,并无特别。桓行简站定,只对众人打了个手势,这些人便按事先计划好的,将太傅的棺木推进早凿好的墓地之中。
  眼看要完工,为首的忽大声道:“郎君养我家人,百事无忧,报答他的时候到了!”
  “诺!”整齐划一的声音一出,这些人纷纷取出毒囊塞进口中咬破,跳入墓中,就此殉葬。
  剩下的两人,合力将墓口封死。这一连串动作看得桓行懋不能回神,犹如高平陵,父兄总是要他最后一个知道。
  桓行简一直沉默不语,环绕两圈后,确定无恙,开口道:“子上你过来。”
  兄弟两人对着坟墓郑重叩了三叩,桓行简抓起一捧硬土,自指间缓缓流逝下来,他目光凝定:
  “父亲,待到一统河山之日,儿再来告祭。”
  说完,他步履坚定,头也不回地带三人下山。
  等离了首阳地界,两个死士把丧服除去,折叠整齐,在桓行简面前一跪高高举起,桓行懋看的又是一怔,忙接过来。
  随后,见这两人从容不迫也自腰间取出了毒囊,毫不犹豫塞入口中,顷刻间,倒地身亡。桓行简俯身上前一探鼻息,面色不改,直起身,吹了个口哨,不多时,石苞带两心腹不知从哪儿突然现身奔来,将尸首拖走处置了。
  桓行懋尚在晕眩中,喃喃问道:“阿兄,这,这是父亲的意思?”
  桓行简踩蹬上马,一扯缰绳,望着不远处的洛阳京都,轻轻吁出口气:“是,太傅已去,你我当如朝阳之辉,走!”


第55章 竞折腰(2)
  太傅的丧葬过后,廷议便以“伊尹既卒,伊陟嗣事”为由上奏皇帝,新封太尉的桓旻牵头,因高平陵有功封侯的司徒高柔等联名附议,朝堂之上,手持笏板的群臣要么赞同,要么不表态,皇帝一听,两只眼透过垂旒从这人身上辗转到那人身上,心下失望得很,半天自己也不吭气。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最后,目光在桓行简身上一停,桓行简知道天子等什么,也不别扭,不紧不慢出列推辞了:“臣如何能担此任?朝廷里比臣声望、资历够的贤臣大有人在,请陛下择选。”
  “陛下,太傅新丧只怕吴蜀两国会闻风而动,这个时候,车骑将军不愿意为主分忧,绝非人臣之道。”高柔紧随其后,站了出来,不厌其烦从桓行简随太傅平辽东、高平陵诛刘融、说到寿春擒拿王凌,事功一列,再将话尾一收,“车骑将军智勇双绝,摧强敌如折枯,累有大功,身为人臣,当以社稷为重以匡扶天子为重,保大魏福祚。”
  他话音一落,后头七嘴八舌地都凑上来,桓行简岿然不动,直把上头皇帝被说得舌结如僵,心中不平,只好忍气吞声下了诏书:
  车骑将军桓行简迁抚军大将军,录尚书事。
  这一回,桓行简不再推辞,而是跪地接旨。旨意下得快,当即,在太极殿上内官过来,和气道:“请抚军大将军低头。”桓行简依言照做,文玄武绯,他一身绯色公服此刻又换了抚军大将军的虎贲冠,由内官细细服侍,加了冠冕。
  下朝的路上,左右纷纷上前道贺,他不过一一回了礼,这里头,混着中书令李丰和侍中许允。桓行简温雅一笑,并不多言,反过来向李丰道喜:
  “我听闻令郎被太后相中为驸马,要尚长公主,恭喜。”
  此事颇为自得,李丰面上谦逊了一把:“犬子不才,蒙太后不弃。”
  桓行简懒得跟他多寒暄,虚应几句,直接回的公府。公府里,傅嘏等人起了个绝早一边等太极殿的消息,一边聚在值房里议事整理各地来的书函表文,最要紧的剔出来,单置匣盒。
  旁边小几上,摆着各色点心清茶,卫会嗜甜,摸了个柿饼旁若无人地一面吃一面在舆图上瞄来瞄去。
  院子里,兴冲冲跑进来个小吏,喜上眉梢:“郎君新拜抚军大将军,到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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