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61/161页


  这事在算计之中,几人还是松了口气,卫会把柿饼子一丢,擦手整冠,同虞松傅嘏等人走出值房出来迎桓行简。
  桓行简在车上将公服一脱,依旧换白衣素冠,下车后,被众人簇拥着,一抬头,就见府门那立了黑压压一群人正都拾阶而下,道贺声此起彼伏,涌到他跟前,纷纷见礼。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反应,略一颔首,穿过人群,进了值房后一边走一边解开披风的系带,看也不看,朝身旁一掷,石苞就稳稳地接抱在了怀里。
  双履一除,桓行简盘腿坐于案前,一句赘言也无,直接开口道:“公府如今既作抚军大将军府,精兵器杖要优先补充进来,以卫京师。”
  话点到为止,卫会暗赞郎君当真雷厉风行,这是连禁军也要架空了,垂首静听,目光游移于地,等虞松跟傅嘏在那虚虚泛泛把话说完,桓行简要公府名册,他人乖觉,一边把名册递上去,一边谏言道:
  “今事务庞杂,原公府属官不足以支撑,郎君当网络人才以充公府。就是尚书台的属官们,也可开先例,选入公府。”
  桓行简蹙眉把名册看完,拿起朱笔,勾了半晌,丢给他几人看:“自太傅开府治事以来,广辟人才,如今看还是远远不够。这份名单里,多为大族子弟,难道小门小户就没有可用之才了吗?当年,城阳太守邓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农吏,出身屯田客,太傅慧眼识人,听从他屯田的建议,如今他也成了可保一方军民俱丰的人物。可见,出身贵贱同才能大小,并非一脉关联。”
  说着,目光轻轻一动,微笑看向石苞,“司马生平跌宕起伏,起初赶车,而后打铁,今在抚军大将军府。”
  石苞脸一红,引得傅虞两人失笑,卫会皮笑肉不笑地在石苞身上转了两圈,很是轻蔑。他不喜欢这些寒门出身的土包子,避之不及,碍于石苞深受桓行简器重,知道他为心腹爪牙,那张脸上便勉为其难地挂上了层薄笑。
  名册上勾出的,正是寥寥家世无名之辈。
  “我愿天下俊才,无一不归于公府,”桓行简手里朱笔一转,凝思半晌,忽看向虞松,“太傅征召过一个叫李熹的上党人是不是?”
  “是,李熹这个人博学研精,太傅反复征召他数次,礼贤下士,十分诚挚,可他都以疾病为由推脱了。后来,太傅就没再勉强。”
  桓行简目中倏地泄了道寒光:“给他下诏,人要是没病死爬也得爬到洛阳公府来,他要是再不来,休怪我不客气。问问他,一身才学却不肯为洛阳朝廷所用,他是想给谁用?”
  杀气隐隐,郎君自不比太傅明面上的宽厚待人,虞松忙不迭这就撩袍挪到一边去,备笔墨给李熹去诏书。文不加点,几下写就,呈给桓行简一看,得他首肯,盖上公府印章当下就遣人送了出去。
  一干人在里头只征纳人才一事商讨良久,眼见过了用饭的时辰,外头婢子也不敢进来,等桓行简察觉到饿意,才让他几人散了。
  一出来,卫会那肚子已经咕咕乱叫,生平十几载,他还没被饿过。此刻,眯起眼透过凋零的杏树枝桠瞧一碧如洗的天空,嘻嘻笑了声: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啊,不对,顺我者也得鞠躬尽瘁。”
  傅嘏嫌他卖弄,又年纪长他许多,不予搭理。虞松闻言,咂摸了片刻,扯扯他正因活动筋骨乱甩的衣袖:
  “士季,休要胡言乱语,”他目光朝后一瞥,“郎君年轻人,处事凌厉,跟太傅相比还是大有不同的,你管好你这张嘴。”
  卫会那股顽皮劲儿上来,忍不住闹一闹虞松,点他白净的脸:“叔茂,我记得你年纪同郎君差不多啊,难不成,你是个老学究?”话说着,心照不宣地朝傅嘏那直打眼色,“我也就在叔茂跟前放肆一下而已,怕什么?”
  他没个正形,虞松只得将他手拿开掣远了,“好好好,去吃饭。”
  卫会吃饭很挑,左看右看,难能下箸。公府饭食一般,虞松看他满眼的富贵嫌弃,点了点菜肴,劝道:“士季,就是郎君吃的也不过如此,他在饮食上向来不在意,你将就些吧。”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是我的养生之道。”卫会无赖地扒拉着碗里的米,一脸的纠结,傅嘏终于看不惯他,发话了:“日后,若是跟郎君大军亲征,风餐露宿,缺油少盐,你还跟不跟?”
  卫会一点都不恼,哼哼笑了,挑起一大口米饭朝嘴里一塞,“跟,我当然跟。”
  这么胡乱送进肚子里,卫会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用完饭,遣去洛阳周边郡县问计民生的从事们回来了,傅嘏先走一步,去听人禀事。
  值房里,桓行简翻着一封邓艾来的上书,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沉吟不语。等虞松卫会两个再进来,把上书给他两个看,脸色很不好:
  “并州匈奴人刘豹把匈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合成了一部,其心可诛!”
  手指在案头的钵子里随意拨弄了两下棋子,拈出一颗,在指间摩挲不已:“汉末大乱以来,胡人趁势渗透边塞已久,西北诸郡皆为戎居,魏武曾将匈奴分化五部,防的就是他一家独大祸害中原。刘豹此举,心怀叵测,想必是打算看洛阳朝廷风向伺机而动,我绝不会给胡人可乘之机,虞松,备笔墨。”
  上书里头,邓艾将并州匈奴羌人等胡虏近情分析了个透,并给出了应策。虞松一边扯着袖子研墨,一边道:
  “邓将军说的极是,当利用反对刘豹的胡人另立一派,以分其势,那些杂居的羌胡也该与普通百姓分开,单独教化,阻止他们奸恶作恶之路。”
  桓行简蹙眉,摇头道:“没那么容易,非我族类,你们以为胡人是那么好教化的?他们是一匹匹恶狼,暗处觊觎,一旦中原虚空,会毫不犹豫扑咬上来。我想过了,该压的要压,该安抚的还要安抚,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但对他们的警惕一日也不可放松。”
  说着,执笔添墨,亲自给邓艾回信,允了他所有建议。
  一连几日,桓行简在公府忙到甚晚,更深露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不过作陪张氏有时,夜深人静沐浴后就在书房歇下了。
  半月有余,嘉柔竟一回都没见他露面。起先还纳罕,后来习以为常。日子眼见晃进十月,她把给阿嬛的鞋也做出来两双。
  这个时节的洛阳,冬寒乍显,内宅栅栏外的菊花开的正盛,各色都有,是个景色极佳的去处。阿嬛同嘉柔两个渐渐相熟,常带着阿媛过来嘉柔这里消磨时间。
  几人凑在一起绣花、写字,有了闲情也琢磨着摆弄花粉香料,这样过着,嘉柔倒觉得比以往心境豁明许多。
  再有,她听闻夏侯至转任太常,专管宗庙礼仪,那颗心更觉放安稳了,暗道兄长离中枢要职越远越好哩。
  这日,送走阿嬛两个,嘉柔又跟崔娘说了会话。待到困乏,洗漱上床,可人沾了绣枕,听外头风声汹涌,俨然病秋,怎么也睡不着了。
  索性又摸索着起来,掌上灯,放在榻头,屏风上头的那对白鹤跟着又清晰起来,嘉柔愣了一会儿,拿来本《史记》歪在床上读了。
  风声越发得大,犹如暴雨,窗棂微微作响嘉柔疑心真的落雨了,她扬声问外间睡着的宝婴:“是下雨了吗?”
  外面,一个静静的声音响起:“是风声。”
  嘉柔忙从靠枕上坐起,青丝萎垂,衣裳不整,桓行简这么施施然走进来时,一见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道:
  “佳人蓬头,是为何故?”
  嘉柔忙把被褥一拉,慌张中,书也掉了,人缩在被子里把头蒙上,一副鸵鸟心态。
  被子被一点点往下拽开,很快,她那双晶莹的眼露了出来,桓行简微凉的手指自她腮上轻轻一过:
  “我来猜猜,柔儿是因自君往东,首如飞蓬?”
  公府在宅邸东面,他一语双关,嘉柔立刻听明白了红着脸打掉他的手,反驳道:“不是,我只不过要睡了。”
  “睡了你还看书?”桓行简把书朝她案头一搁,他揉揉额角,顺势坐下,将嘉柔朝里挤了一挤,她一时僵着,桓行简忍不住怪道,“你倒是动一动。”
  看嘉柔腾下又红了耳朵根,桓行简正要笑她,猛然记起什么,将她一瞥:“你想什么呢?我在热孝中,能把你怎么样?”
  嘉柔有点讷讷的:“大将军清减许多。”
  桓行简人倚着靠枕,眼睛一阖,鼻腔里重重哼出声来:“朝廷里纲纪松弛,点卯不到,散衙人空,一群功勋贵胄们,个个贪财如命,受贿成风,怎么不让人头疼?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诚不我欺。”
  嘉柔好奇看了看他,小心问道:“那大将军能管的住这些人吗?”
  “你说呢?”桓行简眼皮动都没动。
  嘉柔眸子一垂:“我觉得,大将军未必能管得住,因为大将军也是功勋贵胄出身,和这些子弟是一样的。大将军如果管他们太紧,他们恐怕……”
  剩下的话没敢说,留桓行简自己领会去,果然,他把眼一睁,意味深长地投在嘉柔脸上,“说啊,怎么不说了?”
  “那大将军别怪罪。”嘉柔鼓足勇气,拥被坐起,“他们可能就不会站大将军这一边了。”
  桓行简哼哼笑了,抬脚就踢了嘉柔一下:“瞧,我的昆仑妲己人在深宅也这么精晓前朝事。”
  嘉柔拢了拢被子,嘀咕道:“大将军要是真敢治一治这些人,才是大丈夫。”
  桓行简笑而不语,又给她一脚,看嘉柔情不自禁歪了下:“我以前就不是大丈夫了,嗯?”
  手顺势伸进被里,找到白嫩嫩的脚,握住了,暧昧掐了一把。
  嘉柔忙挣脱回来,蜷起膝盖:“大将军敢不敢?”桓行简默然,太傅在时尚对许多事模棱两可,他和太傅不同,有些事,一代人做不了。或者说,一代人有一代人能做的事。
  “怎么突然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了?”他眸光一定,揶揄道,嘉柔不好意思把头发一抿,轻声说:“阿嬛常来,说起大将军,总赞不绝口,说大将军举贤才,恤孤苦,又整顿朝纲朝野肃然,这些我没亲眼见也不知道真假。”
  “哦,阿嬛很自觉,知道吹捧她家里刚升迁的兄长。”桓行简戏笑一句,“你不一样了是不是,你不是我家的人,是这样想的吧。”
  不等嘉柔回答,外头听一阵叩门声,隔着门,石苞的声音响起:“郎君!”桓行简立刻掀了被子起身,很快,石苞垂首进来,将一封从淮南的加急呈上。
  信是镇东将军诸葛诞写的,他对着烛光,不到片刻读完又慢慢折了起来。
  石苞暗暗观察他神色,不敢多问,桓行简不知凝神思量多久,忽对他道:“你先退下,明日一早到公府,让傅嘏他们等我。”
  回到稍间,桓行简把信重新展开,一手托腮,坐于案前火苗跳映于瞳仁深处,显然已陷入沉思。
  嘉柔轻手轻脚下床,把他脱了的外裳又给他悄悄披上,刚收回手,被桓行简头也不回地扬臂反捉住了,他沉声道:“吴国内侵淮南,这一仗,也许是我的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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