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85/161页


  她什么都没说,不再顾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往辕门方向走,裙角上立刻沾上了污泥。桓行简包裹一丢,拉住了她:“去哪儿?”
  “我跟李闯回茶安镇,我答应了李婶,今天回去。”嘉柔脸上没多少情绪,语气冷淡,桓行简笑道,“该不会是吃醋了?别生气,只是这段时日照料我起居而已,做些粗活,我……”想了想,转念作罢,将嘉柔脸轻轻一捏,“你肯为我吃醋,我是不是该高兴呢?”
  嘉柔猛然抬眸,喜怒间自是生动的一张脸此刻只剩讥讽:“大将军何必跟我解释?我又没问什么,大将军权势在手想要多少个女人都不是难事,和我有什么干系?”
  她从他手下一挣,提裙踩着石头歪歪扭扭朝外跑去,顶头撞上被石苞带回来的李闯,两人都是一愣。
  李闯的脸没擦抹干净,头发依旧乱如蓬草,这模样,看着有些滑稽的稚气。可一见了嘉柔,那股欢喜便憋不住地打心眼里冒出来,爬上眼角眉梢:
  “你,你怎么在这儿?”
  两只眼,这般热烈黏在嘉柔脸上,连石苞都看出个中意味来了,轻咳一声,对这个刚说动心思的少年人道:
  “李闯,跟我去见大将军。”
  见什么大将军呢?他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李闯全然成了个聋子,只能听见嘉柔对他说道:
  “我要回茶安镇了,你回去吗?”
  李闯神迷的望着她,只想让自己住进嘉柔那双春波微漾的眸子里:“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说着不顾旁人在场,急迫说道,“你不知道,我这一路快吓死了,恐怕你出事想你要是遇到歹人或者山野里头的恶狼可怎么办,还好还好,你平平安安的……”
  他在这絮叨不住,若在平时,嘉柔定要避嫌躲开,可此刻,竟有些恍惚了:眼前少年人,骑着毛驴跋山涉水跟了自己一路,瞧,他脚上鞋子都被泥糊的看不出本真面目了,傻里傻气的,偏偏跟自己说话时的语气是那样的真挚热情。
  这不得不让她想起另一个少年郎来,他饱读诗书,开宗立派,是洛阳城里最灵性的人……唯一和李闯相同的,大约便是眉宇间的那股赤诚了。
  嘉柔心里酸苦,勉强冲李闯微微一笑:“你吃饭了吗?你的毛驴喂饱了吗?否则,赶路会很辛苦的。”
  不等李闯回答,石苞将人肩头一拍:“小子,你忘了你刚才怎么答应的我?”语落,眼睛觑到面无表情的桓行简就在身后不远处绕鞭看着,他迅速在李闯耳畔警告了句,“这是大将军的女人,你不要无事生非。”
  大将军的女人,李闯脑子里轰得炸了一声,似不能信,他虽未经人事却也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一时间,又惊又痛看向嘉柔,脱口问道,“你,你是什么大将军的女人吗?你许配人家了?”
  他不懂大将军是个什么头衔,只听石苞说,大将军掌着天下兵权,军队都归他调度,若跟了大将军,建功立业,就能光耀门楣给爹娘长脸娶到心爱的姑娘云云……石苞方才那天花乱坠的说辞,一下变得黯淡无光,再无任何吸引力。
  嘉柔忽被臊了一脸,僵僵道:“我不是,他是他,我是我。”
  这句先惹恼了石苞,冷笑看嘉柔两眼,脸一拉,说道:“姜姑娘,做人要讲良心,大将军被你刺平白无故刺一刀尚无怨言,你此刻跟大将军……”
  “石苞!”桓行简走上前来,喝住了他,瞥两眼一脸愕然不知所措的李闯,沉吟道,“先带他下去。”说完看向嘉柔,“我带你出去走走,别小孩家的动不动怄气。”
  没想到,李闯死活不肯,立刻跳开跑到嘉柔身前站着了,同她碰了碰目光,勇气倍增,把双臂一展,俨然跟他们成了敌人:“我不建什么功,我只跟她一块儿回茶安镇!”
  说着一牵嘉柔的手,扭头就跑。
  桓行简漠然看两人身影风一样离去,目光陡然变得犀利,冷冷道:“上弓箭手。”
  辕门两旁是角楼,一声令下,弓箭手立刻开弓搭箭,对准了两人。
  “李闯!”石苞喊道,“你把人放下!”
  没想到,这小子不仅力气大人还那么虎,只顾跑,压根没回头的意思,石苞又气又觉得可笑,再看桓行简,一脸的铁青,已经极不耐烦了:
  “放箭!”


第78章 竞折腰(25)
  话音一落,利箭齐发,李闯反应十分迅捷把嘉柔往怀中一压,翻个身,滚了出去。
  嘉柔面色大变,不顾一切挣扎叫道:“住手!住手!”
  耳旁又是一阵嗖嗖箭鸣,这一回,却是如流星般纷纷射在了两边,桓行简停在两人身上的眼神晦暗至极,眸光冰冷:
  “再敢往前一步,你们两个我一起射死。”
  这句话,分明把两人都给定住了。李闯愣怔看着四周落下的箭羽,茫然间,箭头又对准了两人,他猛地回神,虽还想带着嘉柔赶紧逃开,脑子里却如闪电般窜过了个念头:
  他没办法保护嘉柔。
  少年人一下变得沉默,可两只眼,说不清是恨是不甘心地瞪着桓行简,红了眼眶。
  “大将军!”嘉柔一张脸早吓得惨白,推开李闯,直冲到桓行简面前,浑身直抖,软软在他跟前跪了下来扯他衣角,“大将军,你放了李闯吧,他跟我本素不相识一片好心而已,你念在他山野少年莽撞的份上别跟他计较,求大将军高抬贵手……”
  说着,两只眼里已然是一片水光,桓行简低头看她,见她凄凄楚楚替别的男人求情,心情更差,犹似磐石般动也不动:“松开。”
  嘉柔不肯,将他衣角攥得更紧:“我不走,我不走了,只求大将军放李闯回去,是我的错,他什么都不知道,一时冲动,大将军饶恕他吧!”
  那边,早上来几人把李闯捆了,他这次却不再挣扎,只又急又躁地对嘉柔叫道:“柔儿,你别跪着地上脏,你的裙子都脏了!”
  嘉柔默默听着,一咬牙,站起扭身走到他跟前,冷淡道:“我裙子脏关你什么事?我的事你少管,李闯,你听好了,我知道你对我有心可惜我不喜欢你,你不要再自作多情跟着我了,回你自己家去。”
  她怎么了?李闯惊痛地看着她,这不是她,她说话从来都轻轻柔柔不会让人难堪。可这分明又是她,娟秀的眉,嫣红的唇,那双眼睛永远柔情万千此刻却覆了层霜雪。
  “你,”李闯喃喃开口,“你嫌我不是大将军是吗?”
  春光洒遍,他那张少年明亮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和不服输,嘉柔看在眼里,一阵喟叹,顺势点头道:“对。”
  说罢坚决转身,不再看李闯,走回桓行简身边把哀求的眼神一望,却听李闯在身后叫了起来:
  “我要从军!我愿建功立业!”
  旁边石苞乜他一眼,暗道,你早干嘛去了?方才观他身手确实不俗,便也情不自禁望了望桓行简。
  “把他先带下去,”桓行简冷冷丢下一句,“饿两顿。”
  话音入耳,嘉柔心中长长松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后背早湿透了,转念想方才情形,又是阵寒颤:
  他刚才真的要射死自己。
  这么一想,心里彻底死灰一片,目光垂落,看双履腌臜不成样子染了些青锈,一时觉得自己连蓬草也不如。
  出神间,腰肢被人一揽,桓行简已携她上马,出了军营,骏马一路奔驰到寿春城东南的溪岸边。
  湖光山色,粼粼的水面荡着碎金般的涟漪,袅娜柳枝的影儿落到脸上,经暮春的日光,便是一顿,明明灭灭的。岸边,泊了一叶小舟,芦苇丛青翠摇曳,远处则白云压峰奇秀挺立,脚下这汪碧波奔流似乎往天际去了。
  此山此水,如此秀丽,本该消心中块垒。嘉柔迷离着眼,以手遮额,极目远眺片刻一句话也没有。
  仿佛,刚才经历的生死一刹,如梦似幻。桓行简脸上不咸不淡的,把她手一牵,跳上小舟,长蒿一点,船便晃晃悠悠离岸了。
  他身形高颀,迎风而立,衣袂被吹得猎猎舞动,嘉柔抬眸,一双眼倏地被刺痛:“大将军好虚伪的一个人,不是要杀我吗?”
  “不错,我确实要杀敢背叛我跟野男人私奔的女人。”他侧眸冷睨嘉柔,“柔儿,你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就不知道害怕吗?”
  “我怕,我当然怕,我怕我要是死了父亲姨母他们该如何伤心,我不愿他人为我伤心。”嘉柔转过脸去,一伸手,搅进清凉的河水之中,眼泪就跟着掉了进去,连小小的浪花都不起。
  “我性命捏在大将军手里,也许,朝生暮死,”她望着水面中自己破碎的脸,想起正始四年的春,跟着父亲,听他讲了一路魏武争霸时期那些各路豪杰的英雄往事……嘉柔忽的想起一人,竟轻促笑了声,“大将军知道我最爱听谁的故事吗?我父亲给我讲过许多人的故事,其实仔细算,也就是几十年前的人事。”
  桓行简看她神思恍惚的,长蒿一丢,撩袍坐在她身边,上下打量一番,好手好脚,除了衣裙鞋子脏了。
  “好好跟着我,我不喜欢人背叛我,当然,如果有人敢背叛我,我宁肯毁了她。”他说一不二的口气让嘉柔愈发惘然,她定定看着他,“我背叛大将军什么了?大将军又把我当什么?笼中的鸟?高兴的时候,逗逗我,不高兴了,就弄死了换一只来,你既然都找到了新的鸟,刚才为何不射死我?”
  桓行简冷嗤:“柔儿,不要想着来挑战我的底线。如果你是为别的女人吃醋,大可不必,除了你,别的女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是一个个女人而已,或美或丑,或贤或愚,没什么分别。”
  嘉柔徐徐摇首,眼睛噙满了泪:“桓行简,你让我好好跟着你,我怎么跟?我若是不如你的意,你立刻就能杀了我,”她忽然滞住,瞳仁一缩,踉跄着就想从船里站起来,“姊姊是你杀的,她是你杀的!那天,那天,她一定知道了你什么……”
  身子一晃,他出手如电倾身揽住了她,含住嘉柔的唇,狠狠吻下去,不让她再有半个字泄露出来。
  唇舌纠缠,他气息浓烈得让人晕眩,嘉柔拼命推搡,唇瓣忽然吃痛一嘴的腥甜,桓行简两只胳膊死死箍着自己,渐不能动弹。
  “不准你再提她,”他突然把嘉柔一松,一双眼,变得极其阴鸷,“柔儿,因为她的事你一直对我耿耿于怀,我说过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为什么不肯放下心结待我?你跟着我,在公府住了那么久,我是放浪形骸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吗?还是,我身为大将军赏罚不明用人不清?你到底对我哪里不满?”
  他少有这般咄咄逼人待自己,眉毛拧着,显然是被惹毛了。嘉柔瑟缩往后掣,两片薄唇微微抖着:“我怕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大将军,生杀予夺,就像刚才,如果不是李闯护着我,我现在早就死了。你说杀我就杀,我不知道,”她痛苦地直摇头,揪紧了他手臂,“我不知道你哪天又翻脸,我想过,好好陪着你,可我不敢……”
  手上骤然发力,忽又软塌塌地从他手臂上滑了下去,嘉柔忍泪,像只无措的小翠鸟,黯淡着脸:“西凉有高僧讲佛法,我跟出云仙仙去听过。那时候,我还不懂,可有的句子我记在心里了。有几句话,我如今仿佛有些明白了,佛经里说,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燄,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我来寿春见到你,夜里,你跟我说那么多话,其实,我也很高兴,想着你把心里话都跟我说了,也许我对你而言,真的不一样,你是有情人。可我发现我错了,我就是那头鹿,以为找到了水,欢欢喜喜奔到眼前才发现不过是日光照耀的沙地。”
  一席话说完,心里又烫又痛,嘉柔捂住了脸,哽咽不已:“大将军,我也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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