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第18/35页


  平王立刻把胡子吹起老高:“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素平忍气吞声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说这种软话?你是皇后的哥哥,还是看人脸色的奴婢?处处躲闪,束手束脚,别人还没把你怎么样,你已经搞得自己一脸倒霉相。”他轻蔑地白了儿子一眼,说:“我年轻时可不像你这样。放歌纵剑、醉柳眠花,何等快意!不也好好地活到现在了么?一把年纪了,反倒跟着儿女们憋一肚子气!如今让人找茬找到面前来了,出一口气也要被你们这些温吞的家伙拦着,扫兴!”
  那边素沉应酬完了立刻走过来,向父亲笑道:“您是先帝的亲外甥,即是天家姻亲,又是血亲,当然不是寻常素氏能比。儿子们没您那样的福气,多少要收敛一点。”
  平王哼哼了两声,领着他那一大群威风八面的跟班,浩浩荡荡地走了。素飒苦笑,向哥哥道:“今年是否太过引人瞩目?我听好几个人暗中嘀咕,说我们家大操大办的本意是在祖先面前为娘娘祈子。此举恐怕有累娘娘……”
  素沉却笑道:“我倒是觉得,娘娘一向知道父亲的脾气,却有心纵容他夸耀。既然这是娘娘的意思,其中自有她的道理。今日之事也许正合她意。”
  东平素氏与太安素氏在年祭上的摩擦,很快风传到宫廷之中。钦妃这天在太平湖边看取冰,正好见东宫妃带着几个宫娥走过。她有意挑衅,抄一条近道赶在素璃前头。两人迎面撞在一道贴着水面的九曲桥上。桥下的水早已冰冻三尺,却不及她们之间寒气逼人。
  钦妃冷笑道:“令尊近来身体还好吗?”素璃淡淡地答了一声:“托赖。”
  “可我听说他脑子有些糊涂。”钦妃说:“难道祖宗只是我们家的祖宗,不是你们太安素家的?难道平王重重地献一份祭品,只是给我们家敬献,不是代七家共同敬献、没替你们家供奉?我们家出钱出力还要落怨怼――你说这世道是不是有些怪?宫外面是那样,宫里面,晚辈也不懂得给长辈让路了呢!”
  平王家故意给一个奴婢出身的养女穿着同永宁王妃一样的衣服,当着全族的面让永宁王妃脸上难堪,平王又当众羞辱了素若峦。这种种行迹让素璃暗自气愤,想不到今日钦妃竟倒打一耙。自素若星为后时,钦妃与太安素氏不和就不是什么隐秘。此时受到钦妃冷嘲热讽,素璃暗暗光火,上下打量钦妃几眼,笑道:“娘娘真是个直率人――前些天还一团和气,没什么长辈的架子。”她眼梢一挑,冷冰冰地说:“若是皇后说我几句,也就罢了。娘娘您又算东平素氏里面的什么人?难道,圣上仅仅在流泉宫留了一晚上,娘娘就忽然变成大人物?”
  钦妃一时羞愤,一掌向素璃劈面打去。素璃是上过战场的人,手上又有股狠劲,一把反将她手腕抓住了,笑道:“险些忘了,敢在这宫里明目张胆打出人命的,娘娘是惟一一个呢。”说罢将钦妃手腕一撇,害她一个趔趄险些坐在地上。
  钦妃手上一只玛瑙镯子飞脱了,在冰面上摔成几瓣,滴溜溜直打转。素璃见损了她的东西,也不想继续取闹,冷哼一声就扬长而去。钦妃本想羞辱素璃,没想到反取其辱。她本不是善罢甘休的性格,当下命人拿手帕把碎镯子包起来,径直去玉屑宫告了一状。
  皇帝前些天刚听丹茜宫承仪女官来告东宫目无尊长,今日又出这事。他知道事出有因,可是理屈在素璃,他心中也有些不怿,然而不愿助长钦妃气焰,只是随便听了听,说:“让她给你赔个礼,赔你一副上好的镯子。”
  钦妃见他如此平淡,这一口恶气憋在胸中更难散开,又到丹茜宫向素盈抱怨。
  素盈正歪在床上休息,心不在焉地听上几句,偶尔应付一声。钦妃气呼呼说了半天一抬头,却见素盈睡着了。钦妃吃了一惊,低唤声“娘娘”。素盈警觉,立刻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几天夜里睡不好,白天总是丢盹儿。”
  钦妃把自己的事放到一边,关切地问:“睡眠这问题可大可小。娘娘有没有找太医?”“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虽然服了几天药,可是夜里还是听到那声音,烦死人。”素盈揉着额头,满脸倦意。
  “什么声音?”钦妃有些好奇。素盈又把半夜的铃铛声讲了一遍,钦妃心中一动,颤声道:“偶尔被风送来一两声,也不稀奇。夜夜如此就难说得过去。会不会是有人在宫里行巫蛊之术,厌魅娘娘?”
  “怎么会呢?”素盈虽然这样说,口气也不大确定。巫祝是宫中大忌,她又疑又惧的神情收在钦妃眼中,钦妃心里有了主意,体贴地说:“娘娘身体不爽利就好生歇着吧,这事妾会代娘娘留心。”
  素盈笑笑,隐约猜到她要借这机会报今日一箭之仇。
  可钦妃竟能将事情闹得那么巧,连素盈也没有完全想到。
  就在第二天,仿佛是天意,又仿佛是人意,久久未出结果的兰陵郡王遇刺一案,忽然有了惊人的进展。琚相禀报:辗转追查,终于找到一个参与暗害素飒的人。
  若是矛头直指太子,后果虽然严重,却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可素盈猜不透,琚含玄先抛出这个人是有什么样的图谋――东宫妃素璃。

  生怨

  这日信则了结诸般杂务,天色已晚。他正欲回去休息,有人告知皇后召唤。信则匆匆走进丹茜宫,看见素盈正在灯下把玩一串白水晶念珠。
  晶莹剔透的珠子在她指端晃过一丝亮光之后,折射出许多个小小的光点,映在她平静的脸上。“最近的事真是赶巧了。钦妃娘娘的镯子刚被弄碎,惹事的人就成了杀人不成的凶手。”她对信则很少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我疑心,她与相爷依旧走得很近。”
  信则垂手在一边听着,不敢妄自出声。
  “自己的姑姑也未必能靠得住啊。”素盈说着,轻轻地拨了一颗念珠。“不过钦妃所说的巫祝之事,我也有心查一查。这事交给你,立刻就办吧。”
  信则答应一声:“小人定当竭诚尽力。”
  素盈不紧不慢地问:“你知道该顺着哪一条藤去摸瓜?”
  信则立刻乖觉地回答:“既然娘娘连日受铃声侵扰,小人自该去找提铃的人。”他说完偷偷瞄了素盈一眼,察觉她有点点赞许之意。
  素盈似是烦了水晶的光彩,将它扣在桌上,轻轻蹙眉问道:“白副监,你在宫里年头长了,见识也与众不同。你觉得,东宫妃像是冷箭伤我哥哥的人吗?”
  信则大胆地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回答:“不止娘娘对此存疑,宫中上上下下都在嘀咕这事。大家都觉得事情肯定还没完呢。”
  虽然没回答素盈的问题,但这对答也很机灵。素盈将桌上的点心赏他,笑眯眯地说:“丹茜宫下赐素氏年祭所用之物庞杂繁琐,你一样也没遗落弄错,果然是个仔细的人。这点心拿着,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
  信则叩谢之后退出宫来,心中越发觉得不好。原本素盈再三提起铃声,信则就觉得别有用心,后来她准许钦妃借此大做文章,更是不妙。今日见钦妃行为出格,她担心事情不受掌控,竟要亲自过问……其中必然别有原委。
  他叹了口气:虽然还没着手去查,不过结果嘛,大致可以料到――赶在这当口上出的事,一定与东宫脱不开干系。除了上一次不成功的冬宴事故之外,东宫可以说是一个举止妥当、态度安稳的储君。就算是素盈,也很难找到他的致命伤吧?琚相老奸巨猾,擅用离间之法。而素盈……
  素盈也开始写自己的一本账了。
  这夜悄无声息地下起小雪。信则向准备夜间巡查的宦官们说:“大家为找那来路蹊跷的铃声,折腾了好多天,今晚好好休息,我亲自来探探究竟。”
  众人乐得雪夜偷闲,纷纷道谢离去。信则在宫道上一边等着一边摆弄腰上的绦花,终于等到一个宫女提着铃铛叮叮当当地走过来。他从暗处突然走出来,吓了那宫女一跳。
  信则一看她的面容――不是封令柔。不知怎的,他心中有点小小的失望,可是转瞬又觉得不是她才好。
  那宫女认得信则,仓惶地行礼之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该不该走。信则客客气气地问:“这几天是谁在提铃?”宫女结结巴巴地回答:“今日换了奴婢,前些天是丹茜宫的下使宫女封令柔。”
  她还是没能从这苦差事里摆脱……信则走神一刹,忽然觉得不好,急急地问:“封令柔提铃,是哪天的事?”
  宫女大约感到信则问的肯定不是好事,回答时极力撇清干系:“自今日往前数十五天,都是她。奴婢是今日才接她的班。”
  与素盈失眠一日不差,未免太巧……信则从她手中接过铃铛,上下振了振又摇了摇,只觉声音清亮没有异样。于是他又问:“这些天用的一直是这一串?”“不。”宫女小声说:“令柔用的是另一串――那一串铃铛比这个重些。”
  信则的心陡然一沉,撇下那宫女便向宫女居所快步走去。
  令柔被几个上位的宫女使唤,正在为她们破炭,以备晚上添炉之用。雪沙沙地下着,她的衣衫不暖,不得不加劲干活儿,不一会儿就出了汗。有人踏着薄薄的积雪走来时,令柔以为是来催她,慌忙将破好的碎炭拢做一盆,待递出去才发觉来的人是白信则。
  她身子一颤,手上那一盆炭哗啦落了满地。“白大人……”令柔嗫嚅道:“是……娘娘唤我?”说到娘娘二字,她一身的汗全结了冰似的,寒意骤然遍布全身,声音也开始打颤。
  信则摇摇头,问:“你的铃铛在哪儿?”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令柔不明所以。“铃铛?在宫正司。”她看着信则,犹犹豫豫地说:“那是宫正司处罚有过宫婢提铃时,交给她们用的。怎么会在奴婢这里呢?”她答完了,信则许久没说话。令柔看着他的脸色,心中越来越怕:“大、大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奴婢?”
  那眼光,让人颇感不祥。
  信则“哦”一声恍然惊觉,说:“你还想不想保命?”说出了口,他才有少许犹豫:该不该呢?素盈分明要把这宫女的性命赔进去,该不该坏了素盈的事呢?
  令柔悚然变色,身子扑簌簌地颤抖起来。她瞪大眼睛,可是总觉得看不清雪花那边的信则的脸。他突然来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她与东宫妃来往的事情被素盈知道了?还是……
  信则在这刹那拿定主意,飞快地说:“你若是还想保命,我教你个办法――这一两天去北宫门,找北禁军统领谢将军。将军名震,原是平王养子,与娘娘交情匪浅。”
  令柔含含糊糊地问:“我与谢将军素不相识,找他做什么?”让一个宫女去找禁军,这其中该不会有另一个阴谋吧?
  “谢将军年纪二十有四,仪表堂堂,待人宽厚,不易认错。要是你运气好,见到他苦苦相求,也许还有一条活路。”信则说罢已觉得自己多言,长喟一声:“娘娘那时虽说恕你的罪,可是被人毒害怎么会轻易忘记呢?罪可恕,恨难消。偏生你……实在不识好歹。今日你的劫数也来了。”
  令柔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一动也不动的愣了好一阵儿才轻飘飘地问:“你为什么帮我?”
  信则怔了一怔。“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淡淡地说,“我只是不想看着一个无足轻重的你,让日后会了不起的人,染上污点。”
  他说完之后再无留恋,阔步离开。而令柔听了这席话更加不知所措。过了不知多久,来取炭的宫女们看见她呆呆地站在门口,头顶已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她们吃惊地说了些什么。令柔睁大眼睛看着,却没有听见。
  忽然,停顿的时间开始转动。令柔猛然察觉自己的手脚冰冷,仿佛生命已经从中流失。她猛地从宫女们中间冲了出去。有人被她撞倒,尖叫了一声。
  “令柔!”她们大呼,可是令柔的身影骤的被风雪吞没。她们只得惊疑不定地抱怨几句,各自散去。
  雪飘飘洒洒下得越来越紧。
  之惠小心翼翼地将炉中灰渣提出门外,正欲拢些积雪灭去火星,就看见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走过来。之惠吓了一跳,低喝一声:“什么人?”
  “姐姐……”令柔的声音直哆嗦:“娘娘在哪儿?”
  之惠见她神态异常,失声问:“哪个娘娘?”
  “当然是东宫妃。我要见她,立刻要见。”令柔抱着双臂不住跺脚,像是太冷,又像太急。之惠静下心缓缓地问:“已经这么晚了。再说你这样子怎么能见娘娘呢?”令柔低头看看自己半是雪水半是泥的裙子,苦笑:“命也要没了,还能管这许多吗?”
  之惠愕然问:“谁的命要没了?”令柔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怪,好像之惠知道些什么似的。她一步迈上前抓住之惠的手。她手上的冰凉和眼中的慌张让之惠顿感紧张,但还是坚决地说:“你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我不会带你去冒犯东宫妃。”
  “白信则来找我。他说皇后要我死。只有谢将军能救我。”令柔抓疼了之惠的手,可疼痛远远比不上她的震惊:这三人没有一个可称等闲。“你做了什么事,惊动了这些人……”
  “是啊。我有什么了不得?哪里犯得着让他们这样!一定是要出什么事了。”令柔颤颤地说:“一定要告诉东宫妃。”
  “告诉她什么?”之惠紧逼着问。令柔却紧闭上嘴不回答。
  一霎之间,不知是风雪突然大增,还是旁的一切都变安静,之惠似乎听到了凛风灌入胸腔撞击心脏的声音。“你别慌。”她听到自己镇定的声音夹杂在风里:“娘娘今日一定已经休息。你对我说话尚且语无伦次,怎么能让娘娘郑重对待?再说你所说的全是猜测,如此贸然搅闹岂不荒唐?有话明日一早禀明也不迟――今晚把事情来龙去脉、蛛丝马迹都想仔细,到时把话说圆了,就算娘娘怪你鲁莽,至少听你说得头头是道也不会责罚。”
  她的态度安稳,让令柔觉得自己举止的确太过激动,静静地想了想才点头,一步一挪地隐入黑夜,像她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东边。之惠向她的去处望了好一阵儿,默默地抛了手里炭斗,走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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