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第19/35页


  第二日睿洵起个大早,唤素璃一同去玉屑宫晨省。
  可是找遍东宫不见素璃踪影。他不悦地问宫娥:“她去哪儿了?”她们面面相觑不敢回答。之惠抱着哭个不停的歆儿,见睿洵冷冰冰的目光扫向自己,忙低下头,心虚地瞥向南边。
  睿洵一见就明白了八成,不由得暗暗恼火,冷哼一声找去那处不受外界打扰的书房――素璃果然在那里,被一群女官和宫女环绕着,显是彻夜未眠与她的爪牙们密议。
  素璃像是想事情想得深了,托腮蹙眉凝神望着尚未熄灭的烛火。女官们看见睿洵进来,纷纷拜倒。睿洵厌恶地打量她们一遭――其中大多自他母亲还在后座上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偶有一二生面孔,想必是新笼络来的。他寒着脸转身要走,听到妻子说:“殿下来到,难道不是想一同商量?”
  一阵衣衫婆娑,跪倒在地的女官们纷纷为她的脚步让开道路。素璃盯着睿洵的眼睛,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缓缓道:“这样的时候,殿下不是应该与我们在一起吗?”
  “我们”……这个亲切的字眼,说的是她与她身后那一群贵妇。她们才是一体。
  短短的一瞬间内,睿洵忽然觉得透不过气:那些跪在地上的人,全部是母亲和素璃的死党。密闭的窗户透入微弱天光,借着光,睿洵依稀在她们身后看见她们夫婿、儿子、兄弟的影子。这些阴影仿佛散发出千丝万缕看不见的线,要把他团团缠住。她们在向他示威――没有素璃,没有太安素氏,没有这些女人的父子兄弟,睿洵还剩多少资本?一刹,睿洵心底某个地方忽然产生微妙的怨恨。
  看到他的表情,素璃用一个眼色打发了那些女官和宫女。她站在他面前,直直地注视着他。睿洵的嘴唇动了动,说:“和我一起去见父皇。”
  素璃点点头,抚摸自己的脸庞,似乎对一夜未睡的憔悴毫不介意,而且对这副尊容博取父皇的同情很有信心。她的举动让睿洵嫌恶,而她像是明知如此却故意考验他的忍耐。
  他们一前一后走入玉屑宫。皇帝果然对素璃有些不满,责问她怎样卷入了兰陵郡王遇刺事件。睿洵冷眼看着妻子委屈的样子,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没有听见。
  父亲的声音像是从迢迢千里外传来:“二郎,你怎么想?”
  睿洵一惊,眼里的光彩骤敛,漠然地说:“儿臣对此一无所知。”一句话引来父亲玩味的目光,也引出妻子的沉默。睿洵忽然觉得疲惫不堪,轻轻地抬了抬手,想要挥去缠身的困倦,可是四肢却加倍沉重,只得满怀歉意告退。
  素璃紧紧跟了出来。夫妻二人一语不发走到一条清静的甬巷中,素璃停下了脚步。睿洵起初没有察觉,又走出老远才感到耳中缺了她钗履之声。他也停下脚,没有转身也知道她正用凶狠的目光瞪着自己。
  她尖锐的声音挟着回音刺入他内心深处:“殿下,你该不会是……想要在这时候把我一脚踢开吧?”她呼了口气,毫不慌张:“我也读过史书,知道确有一些太子妃为了自己的丈夫陷入困境,却被贪图自保的储君毫不留情地抛弃。不过,殿下不会那么做,对不对?”她一步步走上前,恻恻地在他耳边提醒:“殿下难道忘了你我阵前击掌盟誓?我答应殿下――扫清你与御座之间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需你在宫里多费心力。殿下答应与我同心协力,从此对太安素氏不离不弃。” 她伸手抓住睿洵的手,扳开他的手掌,对比他们手心相同位置的刀疤,“离开刀光剑影的战场,殿下就忘了歃血时的痛与坚决?”
  睿洵垂眼看着泛白的伤痕,那一股空虚又向周身漫延。他默默地继续走路,素璃依然跟在他身后等一个回答。不知不觉,两人走回东宫书房。
  睿洵记得素璃在手上割出伤口的时候,比他坚决。“有些女人一生见识不到郎情妾意,可日子还是要过的。我知道这种日子该怎么过。”她手上流着鲜血,脸上带着无所谓的表情,这样说。从那以后,东宫里连虚情假意的夫妻也没了,只有一对盟友,皇座是他们共同的目标,拦在这条路上的人,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他怎么接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接受了她的邀请呢?也许因为,母亲留下的一切,是留给这个女人,而不是留给他……母亲对这个侄女太好了,好得让自己的儿子无法割舍太安素氏。她们,是可恶还是可怕?
  “阿璃,我们的约定,你做到了么?”他向这位盟友摇了摇头:“你没有。现在,连你自己也陷入泥潭。”他心中知道:如果惹上麻烦的人是他,素璃一定不会说出这种话,她一定会不离不弃。然而那只是因为,没有太子,就没有太子妃。
  他的口气让素璃的脸色变得十分阴冷。他的意思分明是:也许他该考虑换一个没有瑕疵的助手。“衣服弄脏了,可以随手丢掉。可我不是你的衣服。睿洵,我是你的皮肤,你的血肉――扯开我,你也会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她说出这句话,两人陷入久久的静默。
  素璃威严地看着睿洵,而睿洵的眼光变得怜悯:“阿璃,你从小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很可贵,以为别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离不开你……其实你不过和所有的素氏一样。”
  素璃的眼睑轻颤,反驳道:“我本来就是素氏。也是你唯一可以得到的一种女人。” 她凝望着他,无奈地说:“看来,我明白了如同盟友的夫妻该怎么过,你却不明白呢。”
  睿洵俯视她的眼睛。即使相距如此近,他们却在彼此之间藏了太多不信任,谁也读不懂对方眼里的真意,最后只能用一个转身掩饰失望的叹息。
  “听说皇后的消寒图是步天歌。当年懿静皇后的步天歌上面,到处是白花。全染红了,一定很可怕。”大约是看到了书案上的消寒图,素璃冒出一个新话题。
  睿洵从指尖到眉梢散发出寒意,连口齿也冰封了似的。他没有看她,也没有动。
  “我们这两张图,恐怕注定有一张染不完呢。今日的花还没有点上――殿下也来染一朵。”她边说边冷漠地笑了笑,拈起笔递到睿洵手边。“我可不希望落空的是我们这一张。殿下也是这么想吧?”
  睿洵看着她手中的画笔,半晌才接过来将笔锋在图当中的梅花上碾了一圈。那朵花蔫蔫地破碎,成了一个鲜红的缺口。素璃看着不住摇头,握住他的手叹道:“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要交给女人。”
  睿洵的嘴唇嚅动:“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闲功夫跟她纠缠?”他说话时安静地看着妻子,发觉她嘴角一勾,不经意地露出模糊的微笑。
  “琚含玄想对付的不是我。可她鼓动钦妃落井下石。我自然不能让这块石头落下来,否则就没有机会考虑怎样从井里爬出去。” 素璃冷冷地说罢扫了睿洵一眼:“你答应过,不会因一念之仁坏了我们的事。”
  没错。这是他们盟誓时约法三章之一。那时睿洵就明白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这个“我们”当中,依然没有他。
  皇后若要威胁太安素氏,他绝不能心慈手软横加干涉。
  睿洵默了片刻,说:“我记得。”

  申时

  素盈的生辰将近,陆陆续续有人献殷勤,连带丹茜宫中位高得势的女官与宦官们也有机会收些馈赠。信则闻知弟弟们也要略表心意,委实觉得意外。他正等候,却见谢震托着一只木匣大步走来。谢震神情欣然,全无一丝为难之色,信则便明白令柔尚未找到他。
  谢震向来待人和气,唯独与白家兄弟很不投缘,与信则也无深交,此时略一致意就要别过。信则迟疑一阵儿,没有将封令柔之事说与他听。然而谢震比他想像中更善于察言观色,走出几步之后回头问道:“白公公是否有话要对我说?”信则忽然醒觉:封令柔是不会去找他的。能否抓住最后一点机会令事情的发展有所不同,全在他自己。于是他将心中推测和猜疑和盘托出。谢震越听越是惊异,轻松的神色果然消失殆尽。当素盈宣他进去,看到的是一张凝重的脸。
  他来,应该是奉送一件生辰贺礼,素盈不知道他怎么会不高兴。她不动声色打开礼匣,一见其中的无骨琉璃灯就惊喜地叫声“哎呀”。旁人看她的表情就知:这不稀罕的灯已经盖过了方才南安郡王托人送来的九色夜明珠。到底是谢将军出手,一下子就落在皇后心坎上。女官们交口称赞,手快的宫女添枝花蜡,灯外层的镂花琉璃顿时朦朦胧胧地亮了。
  恰好这日天色阴晦,大略看得出七彩琉璃的绚烂光芒。巧妙的是无论怎样晃动,中心琉璃球内插的蜡烛始终保持竖立。这一点的确值得喝声彩,于是宫女们又赞了一阵儿。可素盈知道她们不解这灯究竟好在哪里,唯有谢震与她心知肚明。
  “你还记着呢。”她微微一笑,像个孩子似的提起灯四处走。白信则与谢震跟在她身后,彼此看了一眼,只待一个恰当时机。
  为看明灯色,素盈将它提到丹茜宫内最阴暗的地方。那光彩便像一段融化了彩虹的流水,无声无息地淌了满地,这里霎时变成最瑰丽之处。“比那时的好看多了。”她向谢震诚意道谢。
  谢震看着她伫立虹彩中央,会意地笑了笑。
  大约是素盈十岁的时候,当时的东平郡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五个无骨琉璃灯。他突发妙想,要孩子们射麻雀,一刻之中谁射杀最多,就可得灯一盏,美其名曰褒奖射术。只有谢震与素盈袖手旁观。谢震处处违逆父亲已经不是新鲜事,可素盈也不听话则让父亲有些意外。
  “我还记得,那天,娘娘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些漂亮的灯,可还是不卑不亢地说,为一个灯伤了许多性命,有什么值得骄傲呢?”谢震注视着她说。
  素盈立刻察觉到他想对某事发表高见。她兴致顿减,偏头向女官们扬了扬手,然后自顾自将那盏灯摇来晃去,看着遍地流转的光华说:“我现在仍然觉得,再漂亮的灯也不过一件玩物,并不值许多。”说罢将目光投在谢震身上,仿佛暗示,你这盏灯也无法交换什么,别把太为难的事说出来徒增尴尬。
  谢震自忖兜圈子的功夫差她太多,爽性直言不讳:“那么,为一座丹茜宫让世上失去一个人,是否值得呢?”
  这问题似乎根本不需要考虑。素盈笑道:“丹茜宫并非玩物可比。”谢震的神色愈加肃穆:“即使那个人是素盈?即使,为了丹茜宫,让素盈失去真性情,不能再称为一个真人?”
  素盈心中微微酸楚,可依然只能落寞地说:“有时,不得不向‘无可奈何’四字低头……”她仰起头,眼睛亮如星宿。
  “这四个字你一定已对自己说过太多次。”看着这个包裹在五光十色之中、仍然坚信自己所作所为必有所值的女子,谢震缓缓摇头:“你几乎要变成另一个女人。”
  素盈失神地问:“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素氏。正在用素氏的方法,书写又一桩让后辈们咂舌的先例。”谢震的话并没有激怒素盈,让她生气的是他眼中的惋惜。她低声喃喃:“今天你的话太多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给你什么。”
  “封令柔的性命。”谢震清晰地说。
  素盈的时间仿佛忽然静止,既无动作也无表情。片刻之后她提起灯,“噗”的吹熄了蜡烛,这个晦暗的角落顿时被打回原形。她的神情在阴暗中令人难以捉摸。“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谢震这样回答。
  “你知道封令柔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容貌怎样、年纪几许,性情又是如何?你知道她做过什么?”素盈的神情麻木,“你什么也不知道。却来提出这样的要求?”
  “因我大约能猜到你想对她做什么,也隐约能猜到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谢震又用那样的目光看着素盈,几乎让她发怒。奇怪的是,怒气并没有让她晕头转向,直觉立刻告诉她,是谁在他面前多嘴。她严厉的眼睛瞪向白信则,信则连忙默默地跪倒。
  素盈将琉璃灯向谢震怀中一抛。既然她不想要,他也没有去接。脆弱的琉璃“啪”的摔成一地碎片。“拿回去,一个碎片也别剩。”素盈生硬地说:“谢震,你不要以为,你所做的我都会欣赏。你卖弄的聪明,我并不喜欢。”
  谢震当真俯下身一点一片拾起那些五光十色的残骸。捡了没几片,他不慎割破手指,叹了口气。“你宁可不医幻症、不吃不喝,也不肯踏入咏花堂――仿佛只是昨天的事。那日也是你,今日也是你。多年以后的你回头时,用一句‘迫不得已’总结一切,会感到一切皆有所值么?”
  素盈背过身不看他,也不让他看到自己黯然的面容。
  还以为,他能够明白。原来是高估了他。
  他什么也不明白。
  他们两人似是忘了旁人,旁人却未漏掉一字。信则在旁看得真切,听得明白,大胆地说:“娘娘日前曾说小人在宫中日子久了,见识不同。娘娘可知道,小人在宫里这些年,学到什么?”
  素盈漠然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信则却铁了心:“小人愿吐尽真言再受惩罚。”他顿了顿,发自肺腑说:“千万不要小看称帝二十年仍岿然不动的人。一个人或者有拱卫之臣,或者有卓越的能力,才能坐稳。这两样,您的夫君都具备。他将继续高踞皇座之上,直到下一个帝王之星出现。”
  此言不虚。素盈心中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瞥让信则的信心又增,“小人曾在废后身边侍奉多年,直到废后死去,小人才仅仅窥到一斑,仅此已让人明白――长久以来,自以为能左右他意志的人不是小看了他,而是没有能力理解他。”他坦诚地望着素盈,说:“精心策划的计划,只要不被人看透,就是聪明。可是只要有一个人看透,在那人眼中,再好的谋篇布局也只是自作聪明。”
  素盈身子一震,脸色也变了。
  “有他在的宫廷,任何人都是在自作聪明。”信则说:“外朝、东宫,皆有人宁做跳梁小丑。娘娘一向甘于示弱,何必在此时冒险奉陪。”
  素盈忽觉喉中干涩,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她想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可转念已明白:他把前途压在她这里,容不得闪失。
  宫外女官忽然高声咳嗽,素盈惊了一下,提高声音问:“何事?”
  “宫正司杨芳有事求见。”
  信则与谢震面面相觑,心中皆是一沉。素盈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信则说:“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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