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第2/46页



塔纳巴伊抓起一把干草,送到溜蹄马的嘴边。

“喏,张嘴,吃吧。哎,你怎么啦!”

溜蹄马的嘴微微动了一下,但却接不住干草。塔纳巴伊看了看马的眼 睛,心一沉,脸『色』顿时变了。马的眼眶周围布满了皱纹,眼睫『毛』都掉光了。 在深深凹陷的半睁半闭的眼睛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两只眼睛已经昏暗无 光,就象被废弃的破屋里的两扇窗,显得黑洞洞的。

塔纳巴伊心流意『乱』地朝四野里张望了一下:远处是群山,周围是空『荡』 『荡』的草原,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在这个季节,这一带的行人是十分稀少的。

老人和老马孤零零地位立在这荒凉的古道上。

已经是二月末了。平地上的雪早已化了,只是在沟壑里,在长过芦苇 的低洼地里,还散见着最后的一堆堆积雪,那样子就象冬天躲在狼窝里的狼 脊背一样。微风送来阵阵积雪的气息,大地却还是封冻的,瓦灰『色』的,显得 毫无生气。冬末的山区一片荒凉,无处可以投宿。瞧这情景,塔纳巴伊的心 都凉了。

他扬起蓬松、斑白的胡须,用褪了『色』的皮袄袖子搭在额上,久久地注 视着西边的天空。一轮落日悬挂在天边的云彩之中,向地平线泻下了一片柔 和得象轻烟似的晚霞。没有迹象表明天气要变坏,但还是很冷,不免叫人担 惊受怕。

“早知如此,不出车就好了,”塔纳巴伊发起愁来,“如今前不着村,后 不着店,只能呆在这野地里。我这不是把马白白送死吗!”

是呀,看来他应该明天早上动身才好。要是白天赶路,即便发生什么 情况,总会碰到个过路的人。可他今天到晌午才动身。在这种季节难道能这 么干吗?

塔纳巴伊爬上一个小山包,瞧瞧远处会不会有过往的汽车。但是,路 上两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只好又慢慢折回到大车跟前。

“真不该出门!”塔纳巴伊又一次想道。为了这个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已 经责备过自己无数次了。他懊恼万分,生起气来,埋怨自己,也很那桩促使 他急急忙忙离开儿子家门的事由。当然应该住上一夜,也好让马喘口气,歇 上一歇。而他竟……

塔纳巴伊气呼呼地把手一挥。“不,说什么我也不能留下。就是靠两条 腿,我也得走回家去!”他辩白道,“难道能这样跟公公说话吗?不管怎么着, 我总还是父亲吧!

‘瞧你,既然一辈子在山沟沟里放羊放马的,那又何苦入党呢!到头来, 还不是叫人家给撵出来了!……’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声不吭,连眼皮 子都不敢抬一抬。要是那婆娘对他说:别理你父亲,那他准会不理的。窝囊 废,还想当官呢!唉!说这些干什么呢!现在的人,可不象过去了,不象过 去了。”

塔纳巴伊感到一阵燥热,他解开衬衣的领子,急促地喘着气,绕着大 车,来回踱着,已经把马,把赶路,把黑夜就要到来的事统统忘记了。怎么 也平静不下来。在儿子家里,他克制了自己,认为犯不着同儿媳『妇』吵吵嚷嚷, 那会有失自己的体面。而此刻,他却勃然大怒,真想把他一路上痛苦地想到 的一切,当着她的面发泄一通;“不是你接受我入党的,也不是你开除我出 党的。你打哪儿知道,儿媳『妇』,当时的情况。现在来指手划脚,当然容易。 眼下人人都有文化了,得向你致敬!可那阵子,我们担当多少责任啊!对父 亲,对母亲,对朋友和仇人,对自己,对街坊的狗――总而言之,对世上的 一切都得负责。至于出党,这事你管不着!这是我的事,儿媳『妇』,这事你管 不着!”

“这事你管不着!”他大声重复说,一边在大车旁狠劲地踩着脚。“这事 你管不着!”他不断重复这句话。遗憾和糟糕的是,仿佛除了这句“你管不 着!”他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一直围着大车走来走去,后来才想起,他应该想点什么办法。是呀, 总不能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吧。

古利萨雷套着马具,还是那样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它佝偻 着身子,四条腿蜷缩着,看上去活象一具僵尸。

“你怎么啦?”塔纳巴伊跳到马跟前,这才听到它轻微的、拖长的呻『吟』 声。“你这是打盹了,不舒服了,还是难受了,老伙计?”他急忙『摸』了『摸』溜 蹄马冷冰冰的耳朵,又把手伸进到马的鬃『毛』里。呀,里边也一样:冷冰冰的, 还湿乎乎的。但最叫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出马鬃惯常的分量了。 “太老了。鬃『毛』都稀疏了,轻得象绒『毛』了。

唉!咱们都老了,咱们都快要完蛋了。”他伤心地想道。他犹豫不决地 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马同车子都扔下,一个人走回去,那也得到 半夜才能到家,才能换回到峡谷里他那座看守人的岗棚。现在他跟老伴住在 那里的饲料基地上。在小河上游一公里半的地方,住着他的近邻――一个看 水员。夏天塔纳巴伊看管草场,冬天照看黄鹌菜,不让牧民们过早地把干草 弄走或者给糟蹋了。

去年秋天,有一回他去村办事处有点事。新任的生产队长,一个外地 来的年纪轻轻的农艺师对他说:

“老人家,您去一趟马棚,我们给您挑了一匹马。马是老了点,说实话, 不过对您的工作还是合适的。”

“什么样的一匹马呀?”塔纳巴伊警觉起来,“又是一匹老马吧?”

“您到那里瞧瞧吧。一匹大黄马。您应当认识,都说您从前骑过的。”

塔纳巴伊到马棚去了。当它一眼看到院子里的溜蹄马时,他的心疼得 都揪在一起了。

“呀,这回咱们总算又见面了!”他暗自对这四瘦弱不堪的老马说。但他 下不了狠心加以拒绝。他就把马牵回家去了。

一到家,老伴差点认不出溜蹄马来了。

“塔纳巴伊,这果真是古利萨雷吗?”她惊奇不止地问。

“是它,就是它,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竭力 不去正眼看他的老伴。

他们两人都不难想起有关古利萨雷的往事。年轻的时候,塔纳巴伊犯 过错误。为了避开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他瓮声瓮气地对她说:

“喂,干什么老站着,给我热点吃的。我饿得都象只狗了。”

“我这是在想,”她回答说,“这就叫岁月不饶人呵!你要不说这是古利 萨雷,我都认不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咱们俩的模样就比它强?每样东西都有 它的黄金时代。”

“我也那么想,”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又好心地取笑说,“说不定每 天晚上你又得骑上你的溜蹄马出去转悠了吧?――我批准了。”

“哪能呢,”他尴尬地把手一挥,转过身去,背对着老伴。对玩笑本可以 一笑置之,而他,却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爬到草棚的搁板上取干草去了。 他在那里折腾了好半天。

他原以为她把这事忘了,看来,她并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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