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第3/46页



从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老伴把冷了的午饭热了热,而他,却还在摆 弄他的干草。

后来,她在门口,大声喊道:

“快下来吧,要不饭又凉了。”

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桩往事来。本来嘛,又何苦呢!……

整整一秋和一冬,塔纳巴伊细心照料着溜蹄马。古利萨雷的牙全掉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牙床,他便把麸子煮熟,把胡萝卜切碎喂它。看来,他把马 又调养好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眼下拿它怎么办呢?

不,他下不了狠心把马扔在路上。

“怎么办?古利萨雷,咱们就这么站着吗?”塔纳巴伊用手推了推它, 马摇晃了一下,换了换脚,“噢,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用鞭把从大车底部挑出一个空麻袋――那是用来装土豆给儿媳『妇』送 去的――从里面掏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放着老伴为他烤的路上吃的干粮。他 顾不上吃,就把这包东西忘了。塔纳巴伊掰了半块饼子,撩起棉袄的下摆接 着,把饼子捻碎,送到马眼前。古利萨雷呼哧呼哧地闻着饼子的香味,但却 张不开嘴来。于是塔纳巴伊伸过手去喂它,往它嘴里塞了几小块饼,马开始 咀嚼起来。

“吃吧,吃吧,兴许咱们能对付着赶到家的,是吧?”塔纳巴伊高兴起 来,“兴许咱们能悄悄地,慢慢地赶到家的,是吧?到了家就不怕了,我和 老伴会把你调养好。”他一边喂着,一边说着。口水从马嘴里流到地颤抖的 手上,他高兴极了,因为口水有点热气了。

于是,他抓起溜蹄马的缰绳。

“得了,咱们走吧!别再站着了,走吧!”他坚决地命令说。

溜蹄马迈起腿来,大车吱咯作响,车轮又慢慢地在路上滚动起来。于 是,老人老马又漫腾腾地走将起来。

“没一点劲了,”塔纳巴伊在车旁跟着,还是想着马的事,“古利萨雷。 你今年多大啦?二十了吧?好象还不止。看来,有二十好几了……”



第一卷 第二章

他头一回见着溜蹄马,已经是战后了。

上等兵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在西线和东线都打过仗。日本关东军投降 之后,他就复员了。总而言之,这六年的士兵生涯,他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艰 苦地走过来的。老天爷保佑,他的运气还不惜:就是一回坐车时震伤了,另 一回一块弹片伤了胸部。他在野战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后来又赶回了自己 的部队。

可是当他回到家乡时,车站上的小贩们都管他叫老汉了。得了吧,这 多半是开玩笑。

不过,塔纳巴伊对此并不恼火。他当然不算年轻了,但是也不能算老。 看上去有点老态;打了几年仗,面孔自然是饱经风霜的了,嘴边也掺杂几根 白胡茬了。不过无论体格,无论精神,他都是结结实实的。过了一年,妻子 生了个闺女,后来又生了一个。两个女儿现在都已出嫁,有了孩子了。夏天 常常回来。大女婿是个司机,常常把两家人都带上,开着汽车,到山里来看 望老人。是的,老人们对女儿和女婿毫无怨言,就是儿子不怎么争气。不过, 这说来话长……

那阵子刚刚胜利,在回家的路上塔纳巴伊感到,好象真正的生活服下 才开始。心情舒畅极了。在沿途的一些大站上,都有管乐队迎送过往的军用 列车。妻子在家里等着,儿子快八岁了,该上学了。塔纳巴伊在车上的感受, 仿佛是第二次获得了生命,仿佛万千往事,都已不值一提。真想忘记一切, 真想一个心眼只考虑未来。而未来,看来是简单明了的:要过日子,要抚养 孩子,要搞好生产,要盖房子,总之一句话――要生活。

对此,不应该再有什么干扰,因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证今 天能最终过上这种真正的生活――人们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为了 这种生活,人们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争取胜利。

于是塔纳巴伊感到,他得赶紧生活,赶紧生活!为了未来,他应该贡 献出自己毕生的精力!

开头,他在打铁铺里论大锤。他原本是这方面的巧手,现在好不容易 又『摸』到了铁砧,于是他从早到晚,挥着胳膊,使劲锤呀锤呀,使得那个铁匠 忙不迭地翻转着锤子下烧红的铁块。直到如今,他的耳际还不时响起打铁铺 里叮叮当当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能压倒一切忧虑和『操』心的事。那阵子粮食 奇缺,衣衫破烂,『妇』女们光着脚板穿胶皮套鞋,孩子们不识糖味,农庄债务 累累,银行帐款冻结――对这一切,塔纳巴伊挥舞铁锤,表示不屑一顾。他 使劲抢着大锤,铁砧叮当作响,蓝『色』的火花四下飞溅。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 气,使劲挥着锤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都会好转的。最最根本的是,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仿佛锤子也在随声伴唱:“胜利了,胜利了!” 在那些日子里,不止他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成天陶醉在胜利的欢乐之 中,仿佛胜利可以代替面包似的。

后来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是乔罗说服他去干的。已故的乔罗当 时是农庄『主席』,整个战争年代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由于有心脏病,他没有 入伍。但尽管在后方呆着,却衰老得厉害。塔纳巴伊一回来,立即就看出来 了。

换了别人,未必能说服他离开打铁铺,改行去放马。但是乔罗是他的 老朋友了。从前他们两人一起入了团,一起宣传过集体化运动,一起清算过 富农。特别是他,塔纳巴伊,当时可积极哩。凡是上了富农名单的人,他一 个也不手软……

乔罗到打铁铺找他,终于把他说服了。看起来,乔罗对此相当满意。

“我真担心你一头扎进打铁铺出不来了,”乔罗笑眯眯地说。

乔罗一副病容:骨瘦如柴,脖子细长,凹陷的面颊上,满是皱纹。天 气再怎么暖和,哪怕到了夏天,他也照样穿着那件脱不下身的绒袄。

在离打铁铺不远的一条水沟边,他们找了个地方蹲下,开始交谈起来。 塔纳巴伊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乔罗。那阵子,村子里数他有文化,是个出 众的小伙子。他为人稳重,厚道,大家都敬重他。塔纳巴伊可不喜欢他的厚 道。在一些会上,他常常跳起来,狠狠地批评乔罗在对敌斗争中不能容忍的 软弱『性』。他的这种批评常常十分尖锐,简直象报上的社论似的――凡是他在 读报时听来的东西,他都能背出来。有几次连他自己都感到那些话的分量。 不过结果往往还不错。

“你知道吗,前天我进了一趟山,”乔罗说开了,“老人们都在问:是不 是当兵的都回来了?我说,是的,凡是活着的,都回来了。‘那什么时候他 们才来接活呢?’我回答说,已经都在干活了:谁在地里,谁去了工地,谁 在哪儿。‘这些我们早知道了。

可谁来放马呢?他们得等我们断了气才来吧?好在我们也活不了几天 了。’我都感到过意不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提这个呢?战争一开始,我 们就让这些老人进山放马了。

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山里。我不是对你一个人才这么说,这种活儿 可不是老人们的差使。成年累月在马背上颤着,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到了冬 天,夜里的滋味够人受的!你还记得杰尔比什巴伊吧?他就是那样在马鞍上 活活冻死的。而这些老人有时还驯马呢,说是部队需要军马。你倒不妨试试, 上了七十岁的年纪,再让魔鬼拖着你这个山坡坡那个山沟沟跑跑着。连骨头 都收不回来。得好好谢谢他们:总算挺过来了。可那些当兵的一回来,鼻子 翘到天上去了。说什么出了国了,世面见多了,让他们去放马就不愿干了。

他们说,干什么非得让我去荒山野岭里东跑西颠呢?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你一定得帮帮忙,塔纳巴伊。你要去了,到时候我就好让别人去了。”

“好吧,乔罗,我先跟老婆商量商量。”塔纳巴伊回答说,一边在心里却 想开了:“什么样闹腾的日子没过呀,你呀,乔罗,却还是老样子。一到好 心肠,自己却一点点耗尽了。兴许,这是个长处。战场上形形『色』『色』的事见多 了,待人接物还是厚道点好。兴许,这才是为人的根本?”

到此他们就分手了。

当前:第3/46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