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珍馐娘子(美食)》第71/74页


  任守义淡淡一笑道:“我与张殿直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她,她是自己做了亏心事悬梁自尽的。”
  李维直视他道:“任押班不要以为人死了就不能开口说话,是悬梁自尽还是被人勒死,想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不然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押入台狱,你可以和张殿直的侄子张启当面对质。”
  任守义的气焰已经被压下来,但他自认做事一向手脚干净,思量片刻冷笑道:“即便张殿直是被人勒死的,又与我什么相干?李参政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指使做的?”
  李维忽得笑了:“任押班做事一向干净利索,只是这一次未免差了点意思,我猜你现在一定很想找到杀害张殿直的那名内监,想早点将他灭口吧。可惜了,那个人现在也在我手里,他已经将什么都招了。”
  任守义面色忽变,双手亦有些发颤,忽得心一横道:“没错,张殿直是我指使人杀的,那是因为我和她有私仇。可先皇后与张学士的死却与我无关。”
  “是吗?”李维慢慢靠近任守义,轻轻一笑道:“你以为你派人将张殿直房中的文字资料销毁了,就可以死无对症?可是你不知道,她也是在宫中当差多年,论智谋也不比你差。她出宫的时候,为了防止发生不测,早已经提前留下证据了。”
  说着,李维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冷声道:“这是我昨晚在张府搜到的,张殿直在上面记录了你受大娘娘指使,设计杀害先皇后和张学士的细节,你仔细看看吧。”
  任守义彻底慌了,匆匆扫了一眼信笺,发现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先皇后和张学士都是死于望月鳝之毒,他实在没料到张殿直对这些细节竟然如此清楚,当即瘫倒在地。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赵晖开口了:“如今事情已明,我劝你放明白一点。将你受大娘娘指使谋划先皇后和张学士的细节从实招来。别忘了,你还有兄长和侄子,你纵然死有余辜,可总不想连累家人吧。”
  任守义现在已经彻底没了刚刚入殿时的嚣张气焰,思量片刻颤声道:“官家,我招,还请官家看在我服侍过先帝的份儿上,饶了我的家人。”
  “那就得看你的诚意了。”赵晖向李维使了个眼色,李维随即会意,从案上取了只笔做记录。
  任守义的声音带了几分滞涩:“十八年前先帝崩逝,官家年幼,按照成例应由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共同处理军国要事。可大娘娘与先皇后向来不合,也不愿意被人分一杯羹。便存了逼迫先皇后殉葬的心思。”
  “可是先皇后念及官家年幼需要照顾,并不想殉死。大娘娘便下定决心要谋害先皇后。小的与翰林医官院的医官汪明相熟,他告诉我望月鳝有剧毒,人食用后很快便会死去,且面色看上去与正常死亡并没有区别,也不会像一般毒药一样使尸骨发黑,用来杀人最合适。”
  “所以那天晚上坤宁宫内人许嫣向往常一样前来取食材的时候,我设计将望月鳝给了她,她不知此物有毒,做成菜肴给先皇后食用。”任守义心虚地扫了赵晖一眼,低声道:“是以先皇后不久后便毒发身亡了。”
  李维内心一动:怪不得瑞庆皇后死后,许嫣亦坚持要殉葬,想必她对自己不识望月鳝之毒,间接导致瑞庆皇后死亡十分悔愧吧。他想起薛盈向自己提及的那本食谱,那段关于望月鳝的批注应该就是许嫣写的。
  李维对此十分感慨,插言问道:“汪明、吴娘子、薛纬,还有他的仆人夏威,都是你指使人杀害的吧。”
  任守义连受黄氏指使谋害瑞庆皇后、张绍之事都认了,债多了不愁,自然也不会否认杀害这些人,只默默点了点头。
  赵晖面色越发晦暗不明:“继续说,张学士又是如何遇害的?”
  任守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先皇后是在庆丰十六年十月十六日凌晨去世的。对外宣称是绝食而亡,当日未正三刻大殓,一众近臣瞻仰先皇后遗容,皆未觉得有何异常,唯有张学士发现了不妥。”
  “张学士当天下午便请求面见大娘娘,说自己懂得医理,先皇后遗体面色潮红,并不像是绝食而亡。先皇后毕竟是国母,可否将绝食的具体情形和请医的脉案向近臣公布,以安人心。”
  “当时大娘娘有些慌,表面上答应了张学士。第二天晚上,一众近臣前往坤宁殿哭灵后,照例会赐下膳食。小的受大娘娘指使,令厨子用望月鳝烹制了一道南炒鳝赐给张学士,张学士很快也就毒发身亡了。好在他之前曾有肝厥之疾,加之连日劳累,众人皆以为他是暴病而亡。”
  李维插言道:“你与汪明联手杀害了薛纬,想必是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所以你才急着灭口吧。”
  “正是。小的查知,张学士生前有一本日录,详细记载了他任翰林学士时在宫中的经历,我总觉得这东西是个祸害,张学士去世后,我也派人暗自去张府查找,却根本找不到。我推测那本日录在薛纬那里,也曾提醒过大娘娘,大娘娘当时并未太介意。可是……”
  任守义又心虚地扫了赵晖一眼:“可是后来官家眼看就要亲政,大娘娘怕自己失势,墙倒众人推。薛纬想来看过那本日录,留着总是祸害。恰巧他当时患了咳疾,汪明也在洛阳行医,我便指使汪明在他的药方上动了些手脚,薛纬果然病重身亡了。”
  因为黄氏要掩盖自己毒害瑞庆皇后的罪行,牵连张绍、薛纬、张殿直、吴娘子:夏威、汪明六人身亡,十八年光阴,七条人命,这手段过于残酷,众人都在回味任守义说过的话,一时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李维让任守义在记录上画押,转身朗声道:“陛下,任守义已经将事情全部交代清楚。大娘娘有推脱不掉的罪责。先皇后与大娘娘虽有长幼之分,但亦不能无罪将其毒害;张学士与大娘娘虽有君臣之别,但亦不能无罪将其鸩杀。天命无常,唯德是辅。大娘娘如今已然德不配位,若继续坐享尊荣,只会越发寒了一众士大夫的心。还请陛下以祖宗基业为念,以天下臣民为重,速下决断。”
  李维这一番话可谓十分大胆。无论如何,黄氏是赵晖的祖母,他即便贵为天子,亦没有资格去惩罚尊长。赵晖眉头紧皱,沉吟片刻道:“你们在这里等待,朕要亲自找大娘娘讨个说法。”
  “不必费事了,老身现在就把话和官家说清楚。”殿外忽然传来赵晖熟悉的声音,竟是太皇太后黄氏只身前来了。
  黄氏这几日头风发作休息不好,面色显得愈发苍老,但毕竟掌权多年。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势,她甫一进殿,赵晖当即起身相迎,沉声道:“大娘娘正在病中,有话传孙儿过去就好,又何必亲自前来。”
  黄氏冷笑一声:“官家还真是孝顺啊。”她冰冷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事关宫闱隐秘,外臣不宜在场,你们先出去。”
  李维等人随即看向赵晖,见他微微点头,便行礼后退了出去。黄氏见卫绍钦还在一旁侍立,冷声道:“你也出去。官家现已亲政,倒要怕我这个老婆子?”
  赵晖挥了挥手,卫绍钦也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此时偌大的福宁殿便只剩下黄氏和赵晖两个人。宫中殿阁比民间房子深,屋檐也伸得长,阳光本就难照进来,黄氏背光而立,越发显得面色晦暗不明。
  一阵沉默后,黄氏开口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什么,你娘是我害死的。”、
  赵晖的面色带着几分空洞的茫然:“为什么?爹爹崩逝后,大娘娘已然大权在握,连我娘也不放过吗?”
  黄氏冷声道:“新君冲龄即位,按照国朝惯例,应该由我和你娘代理军国要事。可国无二君,家无二主,你娘又是个有主见不肯听话的,为了稳定朝局,她只能去死。她这一死得了个追殉先帝的美名,也不算亏了。”
  赵晖的心抑制不住地痛起来,他缓缓靠近黄氏,直视她道:“这么说来,大娘娘此举原来出于公心,我倒要替我娘谢谢大娘娘了。”
  赵晖冷冽而嘲弄的目光刺痛了黄氏,她顿时觉得有几分心虚,却又辩解道:“你爹爹英年早逝,朝中新党旧党闹得无法开交,留下一个烂摊子。关键时刻,全凭我挺身而出,起任苏宜、夏承明一众君子,才稳定住朝局。我自认这么多年辛苦操劳,死后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列祖列宗了。”
  “问心无愧?”赵晖犀利的目光扫向黄氏:“大娘娘把持朝政近二十年,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场笑话。听任苏相公打压新党,一手制造了翠微亭诗案,在士人心中埋下了怨恨的种子,让新旧党争愈演愈烈,这就是你说的稳定朝局?”
  赵晖见黄氏一时无言,冷笑着继续说下去:“大娘娘有没有好好查一查,爹爹去世时,国库收入是多少,眼下国库收入又是多少?爹爹去世时我朝军备是什么情形,眼下又是什么情形?爹爹去世时我朝每年垦田多少,眼下良田又有多少?”
  “孙儿亲政时,接手的才是一副烂摊子,国用困窘,军备不整,将帅乏人。爹爹与刘相公辛苦收复的河湟之地,现在又重新归夏国所有;张学士创制的农田水利之法尽被废除,天下之地十之七八皆被豪族兼并,大批百姓流离失所。大娘娘说自己面对列祖列宗可以问心无愧,这是我听过的最大笑话。”
  黄氏的面色变了几变,提高了声音道:“你爹爹听信刘梓安之言,执迷不悟推行新法,破坏祖宗百年基业,天下士人皆怨声载道,我这么做是破乱反正,朝中一众君子都大力支持,又岂是你们几个黄口小儿就能否定的?”
  赵晖冷笑:“事实摆在这里,孙儿懒得和大娘娘再辩,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大娘娘造下这许多孽,自然不配在待在保慈宫。孙儿早就在京郊枫林苑给您寻了一处住所,明日您就挪过去,在那里好好静静心吧。”
  枫林苑是太宗皇帝在京郊修建的离宫,因年久失修,已经荒废多时,条件与保慈宫相比有天壤之别。黄氏身子一颤,已是带了狠厉之色:“今天既然把话都说开了,老身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官家,你要不要听?”
  黄氏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赵晖皱眉道:“大娘娘还想耍什么花样?”
  “杀害你娘的凶手还有一人,那就是你一向敬仰的好爹爹。”
  赵晖登时愣住,面色随之变得狰狞:“你胡说,爹爹和孃孃一向恩爱,我不信!”
  黄氏脸上浮现出报复的快意,压低了声音道:“由不得你不信。你也该知道,你爹爹是我的长子,我还有宁王这个小儿子。你爹爹当初病危,你年纪又小,国赖长君,朝中有人主张让宁王即位,我原本也是支持宁王的。”
  “后来你爹爹亲自找我,说本朝帝位向来父子相承,从无兄终弟及之理,想让我出面维护你。我思前想后,也觉得朝中重臣多是你爹爹的亲信,立你为帝更为稳妥。不过我向你爹爹提了个条件。”黄氏忽然笑了:“你猜是什么条件?”
  赵晖突然害怕黄氏嘴里说出的真相,提高了声音道:“我不听,你这完全是恶毒的诋毁。”
  黄氏却丝毫不理会赵晖的心情,带着快意继续说下去:“我对你爹爹说,想要扶立你容易,可你娘必须要死。□□皇帝曾经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爹爹只犹豫了片刻,竟然答应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当时本想逼着你爹爹写下令你娘殉葬的遗旨。可是他大概受得刺激太深,竟然当场昏厥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毕竟是母子,此时黄氏的声音亦带了几分伤感,但又很快恢复如常,沉声道:“这就是天家夫妻,说什么夫唱妇随、伉俪情深,涉及到帝位,涉及到权利,就什么也不是。天家母子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是老身教你的最后一课,你如今已经亲政,想必很快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此时赵晖脸上的苦痛与彷徨已经渐渐消逝,重新被淡漠取代,冷声道:“孙儿不敢忘大娘娘的教导。明天便会有人送大娘娘去枫林苑。大娘娘放心,孙儿对外会宣称您是头风复发,需要在离宫静养,日常供养不会有缺。纵使您毒杀了我娘,这不孝的名声,孙儿是万万担不起的。”
  赵晖的目光带了几分嘲弄,声音越发低下去:“只是孙儿真的替大娘娘担心。您害了那么多人,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夜半无人之时,您真的不怕他们来索命吗?”
  黄氏的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强自镇定问道:“官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晖无声一笑:“大娘娘多心了。这一两年内您当然不能死,以防天下悠悠之口。等这件事渐渐淡下去,没有人再关心您,您自然也就可以寿终正寝了。”
  黄氏神色忽变,颤声道:“官家这是要弑杀老身吗,你不怕后人如何看待你?”
  赵晖忽得笑了:“所谓千秋万世名,全在史官的一支笔如何写而已。这些宫闱秘事,他们是永远不会知晓的。你害了我娘,逼死了我爹爹,我便让你尝尽生不如死的滋味,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
  赵晖渐渐逼近黄氏,压低了声音道:“大娘娘莫怪我心狠,就像你说的,权利场中无母子,更无祖孙,如今我只是请君入瓮而已。”
  福宁殿外,李维等人等到天都快黑了,殿门才吱呀一声被打开,黄氏阴沉着脸走了出来,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众人再次对她行礼,却见黄氏冷笑道:“为了看老身的笑话,你们谋划很久了吧。你们知道的太多了,下场怕不会比我好到那里去。”言毕也不等众人回应,径自转身离去。
  赵晖也随后走了出来,面色同样十分晦暗,沉声对众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先退下吧,有事明日再议。”
  “是。”李维见到黄氏此时的样子,已经大致预料到了此事的结局,亦不再停留,匆匆走出了殿门。
  “李参政,请等一等。”沈万年紧随其后,将李维叫住了。
  沈万年压低了声音问道:“下官有二件事不明,还请李参政指教。”
  “哦?”李维随口问:“何事?”
  “杀害张殿直的那名内监,李参政是如何找到的呢?自从您让人给我传信,说张殿直遇害身亡后,我派手下的人在内宫暗暗访查了许久,却总也找不到凶手。”
  李维淡淡一笑道:“那名内监不傻,虽然不得已替任守义办事,但也知道他为人狠辣,早晚会杀人灭口,故而不敢回宫再被他控制。他早就安排好家小,打算连夜潜逃了。我提前知会内城监门,自然会捉到他。”
  沈万年流露出钦佩的目光,又问道:“下官还有一事不明,任守义的人不是提前把张殿直房内的文字资料都拿走销毁了吗?李参政又是怎么找到她事先留下的证据的?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李维的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是太巧了,张殿直并没有事先留下文字证据。那张信笺我让人根据她生前留下的字迹,摹写而成的。任守义本就做贼心虚,来不及辨认便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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