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食录》第81/137页


  吴自用紧张得手心微颤,吴行老则攥了攥手心里的汗。
  但见慈姑镇定笑道:“适才我一路走来,见院中布置雅致,院内小姐矜持端庄又不失俏皮,瞧着倒像是个良家女儿一般,这才了悟为何一样是行院,扈娘子的熙春楼却能做到第一。”
  “唔?是为何?”扈春娘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本来滑不留手的笑容也有些些许裂隙。
  慈姑轻轻起身:“人性多变,明明是来寻欢,却不喜风尘之色,要的便是来往娘子皆如良家一般,我瞧着熙春楼的小姐们各个活灵活现,却似闺秀一般自在玩乐,这样自然引得客人心里痒痒,自然而然便将熙春楼与那别的行院区分得泾渭分明。我说对了不曾?”
  扈春娘笑容僵在了脸上,半响才收敛了笑容,肃然道:“康娘子着实了得,怪不得年纪轻轻便可坐稳行老之位。”只不过一路所见,便能轻描淡写将她在风尘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经验一句道破:所谓男子性贱,一面喜欢勾引良家妇人一面又喜劝妓女从良。扈春娘开这熙春楼便是遵循了这一心理,座中女子各个端庄,兜售给客人的便是这偷良家子的乐趣。
  疾风三人在旁目瞪口呆,疾风心里更是想:侯爷以后日子危矣。
  “只不过嘛——”慈姑卖了个关子,“你这熙春楼似梦如幻,偏偏西侧的厨房嘛,油腻腻,还烟熏火燎,着实败人胃口得很。”
  扈春娘眼珠子一转:“谁家厨房不是如此?这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扈娘子若是用我家席面,便可去除这灶房,原来那灶房的位置修一座高台,于明月时叫玉人月下吹笛,皓腕霜雪,缥缈凌波,何似仙境?总比油腻腻烟熏熏好。”
  扈春娘一扬手中帕子:“原来康娘子今日说了一圈却是为着这个。这嘛,要容我再想想。”
  慈姑挥挥手:“先不提这些,扈春娘先来尝尝我府上厨子所造席面。”说罢,便叫小吴去外头马车取跟来的食盒。
  食盒拆卸间,慈姑一一道名菜名:“酒骨糟绯羊、鱼脍、光明虾炙、暖寒花酿驴、遍地锦装鳖、素蒸音声部。”
  哐哐当当上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
  慈姑便亲自夹菜给扈春娘:“您先尝尝我这酒骨糟绯羊。”肉片薄如纸张,只能从侧面肌理中看得出来里头是羊肉,浸润在琥珀色的糟汁里瞧着便觉如梦似幻。
  夹起一片薄如蝉翼,举起来日光清晰可透,居然真如纸张一般,凑近鼻子边还能闻见淡淡的花雕气息。
  这糟卤在吊糟时加入了红曲米,因而比寻常的糟卤多了一丝红润,那羊肉也被浸泡得淡淡粉红,瞧着便觉心情大好。
  入口先觉冰凉,这是慈姑做好羊糟卤后特意放入吊篮中吊在井水上空所致,暑热先去了大半。
  羊肉一般红焖,炙烤,却少有人拿来糟卤,这羊肉是烹煮好之后用石镇压着浸入糟卤,经过石镇挤压的羊肉肌理细腻,入口滑润,毫无任何羊肉的腥膻之气,反而鲜美四溢。
  糟卤汁渗入其中,花雕的醉人、卤汁的醇厚,齐齐登场,将羊肉本身的鲜美烘托得无以复加。
  蜜色的糟卤汁晶莹透亮,瞧着就觉得,淡淡的酒香入嘴,以扈春娘的敏锐,立刻想到这菜式最是下酒,她不知不觉就吃下了五六片,炎热夏日也变得清凉舒适,回味悠长。
  这鱼脍是上好的淮白鱼所制,因着怕放久了会坏了慈姑是到此处才现做,她净了手拿起一柄竹刀,一手拎起收拾好的淮白鱼,扈春娘只见她纤指纷飞之际,那薄薄的鱼片便应声而落。
  雪白的鱼片被一片片摊开放置于水洗蓝的盘中,越发衬得鱼片洁白晶莹,薄如蝉翼,夹起一片,蘸取旁边的橘芥汁,青橘的清冽与芥末的辛辣过去后,舌尖便尝到鱼肉本身,甜滋滋,薄生生,又些微有些脆,忍不住叫人分泌出大量口水,当的上是济楚细腻。
  扈春娘此时却不待慈姑夹菜,筷子便主动往光明虾炙上伸去。
  一个个个头极大的虾子被放在铜盘上炙烤,下头只有一块炭火,既不至于叫人在夏日太热,又足够加热大虾,过了两道菜的时间,这道菜已经炙好。
  虾壳变成粉红,虾腰处被炙得焦黄中泛白,一看便已经到了火候,扈春娘夹到盘中,慈姑给她撒上椒盐。
  扈娘子迫不及待咬开虾壳,内里粉嫩的虾肉露了出来。
  咬一口,镬气外面的虾肉紧实,内里的虾肉嫩滑,丰盈的虾汁立刻从内里流出来,吃到嘴里满嘴留鲜,馨香脆美。
  更绝的是这虾下锅之前都已经去除了虾线,天知道扈娘子有多讨厌端上桌的熟虾里没去虾线,她们做这一行,讲究姿态优雅,小意温存,这道菜上来自然要帮男子剥虾壳,虾壳好剥,可到这虾线,无论如何也做不得优雅,早在心里将懒怠做菜的厨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外头还要扮贤惠模样继续与那细细虾线较劲。单是这一点扈娘子就爱上了这道菜。
  暖寒花酿驴摆得雅致,盛放在满盘锦花枝芙蓉景泰蓝锅里,驴肉软烂,浸满各式香料之味。香气钻进鼻腔,再吃一口浓稠的酱汁将炖得软烂的驴肉浸得透彻,满口酱香。
  扈娘子以前从不觉得是个只满足于口腹之欲之人,可此时却忍不住又去吃那道遍地锦装鳖。
  金黄色的汤汁,内里剁成小块的甲鱼肉,上头浇着香簞、笋丁、木耳等诸多山珍所做的浇头,这浇头花团锦簇,当得上一句遍地锦。吃起来一口甲鱼肉细嫩,满口肥糯。
  最后一道素蒸音声部却称得上是惊艳:
  满盘面点捏的小人,皆被着彩,有站着吹笛的,有抚琴的,有翩然起舞的,衣袂飘飘,裙裾飞扬,各个栩栩如生,连手指头都捏得清晰可见。如真人一般。
  慈姑笑道:“这道菜也是可以吃的,那胭脂衣裙颜色是各类果蔬汁水做成,只不过在行院里应个景,做个看菜也罢。”
  见扈春娘尝完菜式满脸满意,慈姑便觉这桩事稳了,她才笑道:“不瞒您说,我这席面有四大好处。”
  “噢?是那四大好处?”
  慈姑便道:“一是风雅,菜式皆从古籍中来,皆有用典。客人来这行院追求的便是那一丝虚无缥缈的仙气,这些源自古籍的菜式更显得你们熙春楼卓然不凡。”
  吴行老暗暗赞叹,果真了得,这一出手便将扈春娘的死穴牢牢抓住。
  “二呢,是便宜,你猜我这一席面给你,要多少钱?”
  多少钱?”扈春娘发问,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被慈姑带着走了。
  慈姑轻轻道:“四十两银子。”
  扈春娘面上不显,心里却吃了一惊,她没想过只需要四十两银子。
  慈姑看穿了她的惊愕,缓缓一笑:“若是熙春楼自己做的话,须得多少?”
  扈春娘支支吾吾不愿意明说。
  “你自己做的话,单是那一份素蒸音声部就至少五十两银子,”慈姑道,何况你还得养两个大厨三个帮厨,才能满满当当将这席面做成。而且那两个大厨中还必得有一位是白案大厨。”
  吴自用已经从开始的惊愕到后头的刮目相看到如今的拜服。什么是魄力,什么是智谋,什么是破釜沉舟,端看康娘子,不,师父今日所作所为便知。
  “三是耗时,客人要什么菜,只须在单子上勾画片刻,便有我这边做好,一刻钟便能送来。”
  慈姑一笑,起身往窗边斜斜一靠,指着不远处道:“扈娘子,你瞧见那柏木森森处么?你可知道,我养着几十上百个厨子,每人只做一道菜,需要什么材料、哪一步下锅、哪一时勾芡,俱烂熟于心,我家康娘子外送有专门的马车,就为着能在一刻之内送到主顾手里。”
  其实扈春娘猜测康娘子定然有法子能解决这送菜慢的问题,可没想到她居然在近处就租了一间院子,只做这门生意,当下哑口无言。
  “四是品质。我这酒糟羊里,单是那一味酒糟,便要吊满一年才能出这个味,您为了一道菜里的一味佐料,莫非还要专门养一个吊糟师父一年?要知道这吊糟师父不会做菜也不管别的,他只会吊糟,专门吊这一味醇香色正的酒糟,好吃好喝一年你可供得起?您供得起的厨子便是做出来,也不是这个味。”
  扈春娘彻底哑口无言。
  只不过她还想讲讲价:“你家既然赁了院子开张,那便不只做我一家生意,我家便是拿出去也没个自己的独有菜色,这如何使得?”她其实心里已然满意不止,只不过还绞尽脑汁想压压价。
  慈姑笑道:“这价却是再也压不得的。这一桌席面在,叫价一百两,您从我这买入不过四十两,前后净赚六十两差价,还要省去雇两个大厨三个帮厨的佣金,这笔账怎么算?至于独特菜式嘛——”
  慈姑狡黠一笑:“我每季便做些又风雅又好吃的菜式供您挑选,您选中了便可限定只供应你家,只是这独特的菜式却不包含在四十两银子里,您觉得如何?”
  说到这里,吴自用已经忍不住要喝一声彩。连消带打,还想出延绵不绝的赚钱生意。以后每季度这熙春楼都要付一笔钱。
  扈春娘应当也是如此想,连连拍手:“你这小娘子却是个爽利人,也不讲那些虚的,上来便给了我一个底价,这生意就这么定了!”轻轻松松谈下这笔生意,还将慈姑他们送到了门口。
  “师父,您小心台阶。”吴自用出门时小心随侍慈姑左右,他已经从先前的被父亲逼迫到如今心甘情愿恭敬相待:“不过师父,我还有一事,那柏木处的院子您何时租下的?”
  慈姑上了牛车,坐稳后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她红唇潋滟:“这不正要去吗?”
  吴自用张大了嘴,疾风也露出几份讶然,怪道侯爷多年过得如个苦心僧一般今年却才如开了窍,这小娘子当真是个妙人儿。生意还没做成,牛皮先吹上了,适才她在雅阁里说得笃定把握,大手一挥似乎那院子里正有几十个厨子正在辛勤劳作,便是自己也被骗过,嘀咕着这慈姑不知道何时赁了间院子,不声不响雇了许多厨子。
  却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就敢忽悠那扈春娘。
  唯独吴行老颇为赞叹:“了不得,这虚虚实实的手腕,整个汴京城里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做到还是能做到的,光疾风知道的就能有许多人。可那些人各个在江湖、官场、商场上浸染多年,都是狐狸,做到并不稀罕。
  奇就奇在这康娘子年纪轻轻。
  疾风悄悄叹了口气,想起徐林得知他要去跟着康娘子后艳羡的表情,当时他还觉得那家伙是腹黑是装的幸灾乐祸,如今想来,或许自己真是要走狗屎运了。他咳嗽一声,挺起了胸膛,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吴行老应当也这般想,立即就说:“这院子便由犬子出面去办。”
  因着吴行老在长寿坊的面子,那柏木院很快便谈下来了,以五十两银子一月的价格成交。
  慈姑这几天在长寿坊转悠时早就瞧中了这院子,这院子妙就妙在恰在长寿坊几处大的勾栏行院中间,去这些地方都很近,院子四方四正门户紧闭,后面是个窄巷子,无人出入,最是清净,门口宽敞,便于往来的马车停车。
  院子分为前后两门,前门上锁,只留个小窗来送菜,后门供出入却有小童守着,来回将出口把守着。
  门前设置门房,这是那些外送小子们休息之地,若有行院购买,直叫个小厮来传信,做好后,热气腾腾的饭菜会坐上马车送往各处行院。
  吴行老到此时已经是心服口服:“康娘子这般做派,当真是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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