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4/134页


年轻轻的宫女子立时下拜,怵然道:“陈皇后依例迁居长门……不知陛下……”
武帝皱眉,打断小宫女的话:“朕恩旨,叫她回椒房殿待着,你们怎么不照做?”
见武帝微有怒意,唬得那宫人连连叩首:“婢子万死!陛下未颁明旨,奴……奴等皆不敢擅动……”
卫夫人已显怀,挺着大肚进来,见武帝面上无喜,问明缘由,连忙请罪,才下拜,便被武帝扶起:“你有孕在身,念着皇儿罢。”
卫夫人谢恩,因道:“这事是臣妾料想不全,那日听陛下发恩,要将陈皇后迁出长门,妾原以为,陛下定是有明旨颁了下去,那些个厮门,早都照着做啦!妾因有孕,近日来乏力,未能去椒房殿晨昏定省……”
“原不怪你,子夫,”武帝喃喃,“这些都不怪你。子夫,你是最大度、最贤惠的女人……”
卫夫人眼中有泪,自己所做不周处,亏得武帝体恤,忙拜身曰:“陛下,臣妾马上着人去椒房殿好生安置,一切归复如旧,边落门角样样清扫,迎陈皇后回宫!”
“如此,内廷小事,朕便不忧心了。”

☆、第5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5)

未几日,武帝再幸未央宫承明殿[1],卫夫人出迎:“陛下万年无极!”武帝将卫夫人扶起,笑道:“子夫,以后你谒礼,不必再跪。”
卫子夫温温婉婉,浅笑时,嘴角边梨涡隐隐:“臣妾谢陛□□恤!”
阖宫宫人挑宫灯,随武帝脚程,浩浩进殿。君王于前,拖曳冕服,胸前十二章纹盘亘,举手投足间,俱是帝王威仪。
入了殿,卫子夫周详伺候,早已命人沏上上好新茶。美人于御驾前袅袅盈盈,武帝心中一热,笑着伸手:“来,子夫,到朕跟前来。”
卫子夫藏羞,也伸出手来,与武帝的手掌轻轻交叠在一起。武帝笑着,手掌覆力,已将她一双白玉似的小手裹住,皇帝轻轻施力,美人已经仓皇撞进皇帝怀里,贴着他心口。
“子夫,你重了好些……”皇帝笑着,此刻已无朝堂之上的威仪,满满都是将为人父的柔软,皇帝纳后宫,左不过年轻貌美者,似新鲜瓜果稀奇玩意儿地捧着,帝王爱的,从来不是美人,帝王命根儿似的捧着的,唯仅美人的青春而已,色衰,则爱弛。
而卫子夫此时正年轻,也正貌美。
卫夫人俏笑:“陛下,您取笑臣妾……可不是臣妾体重了好些,那孩儿……那孩儿石墩儿似的装臣妾肚里呢。”卫夫人低头,含笑轻抚小腹,她偷觑武帝,却见皇帝眼神发愣似的凝住,像在想什么心事。
“陛下……”她叫了一声。武帝回头看她,勉强笑了笑:“怎么?”
“天凉了,妾想着,长门宫那边,定是缺衣料棉被的,便着宫人拾掇些好料来,紧着天寒前给陈皇后送去……”
“子夫,你当得‘贤’这一个字,长门宫那位,要是有你一半好,也不至有今天。”皇帝轻声叹气,看卫夫人的目光,也柔和许多。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眉头微微攒起:“怎么,陈后还没搬出长门?”武帝龙威正盛,忽然喝道:“杨得意!你怎么办事的?诏书没下去么?”
内侍杨得意经不住皇帝这一声喝,连忙跪下请罪:“奴万死!陛下,陛下容奴细陈……”
未等杨得意陈述个中情由,卫夫人已然下拜:“陛下,莫迁罪杨内官,容妾详禀!”
武帝乏力挥了挥手,示意宫人将身怀六甲的卫夫人扶起:“子夫,此事与你无关,你何必如此谨小慎微?”
卫子夫见皇帝气已经消了大半,便道:“陛下,非下臣办事不力。妾一得陛下特赦长门的恩旨,便着人去差办。实在是……椒房殿过去虽为皇后凤驾在御,但荒废这几月许,已然需要好生拾掇,方才能迎皇后凤驾。是故……”
“是故归整不力?”武帝此时已经舒展眉头,看着温柔、亲善的卫子夫道。
“是了!”卫子夫也笑着:“妾想着,皇后乃太皇太后、窦太主掌上明珠,昔日在堂邑侯府时,便是两宫心尖儿上疼着的宝贝疙瘩,如今复归椒房殿,定然礼仪排场一概不能少……”
武帝见她这样善解人意,不禁心中一热:“子夫,难怪母后常说,论品性良才,当得‘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的,唯子夫一人!那位……独有母仪天下之仪,全无母仪天下之德,”武帝将卫夫人揽入怀中,动情道,“朕原以为,此次迎回陈后,你心里是不痛快的!全无想到,朕的子夫,竟如此大度!”皇帝细瞧卫夫人的眼神极温柔,漆墨似的眸子里,仿佛映着璀璀星光,皇帝温声道:“子夫,是朕对你不住——陈氏善妒,你如今怀着皇儿,当是离她愈远愈好……朕此番打算,也是考量已久,”皇帝轻声叹息,“长乐宫老太后老迈,睁眼闭眼一朝过去,怕是挨不了多久啦!朕乃殿前皇孙,必忧太皇太后所忧,想太皇太后所想,陈氏在长门……也受了不少罪,朕此次请她复归椒房殿,十足十的考量,是为太皇太后。”
“那也是了,”卫子夫乖顺伏在皇帝胸前,温声道,“陛下所忧,便是臣妾所忧,长乐宫老太后长卧病榻,陛□□恤太皇太后疼爱外孙女之心,欲迎皇后复归椒房殿,实乃人之常情。妾如果要拿捏这事拈酸吃醋,未免太教人寒心!”
“子夫,多亏有你……这汉宫才不致日日叫朕瞧着勾心斗角,朝堂之上与臣工斗智,本已心累,回后宫,妖妖冶冶的夫人美人也一刻不教人清静……阿娇若是有你一半儿体恤朕,朕当初便不会教她迁长门……”
提起皇后陈氏,卫子夫非但不拈酸,反而一味为这天家恩情开解,她忽地想起了一桩事,便道:“陛下,有桩事……妾掂量着,必不能瞒您。”
“子夫但说无妨。”
卫子夫莞尔:“陛下,……皇后日日念着您,妾初入宫闱时,得陛下恩宠,皇后年轻气盛,心头积着一口怒气,这才做了些出格儿的事,如今贬黜长门数月,该得的教训,也尽够了。陛下与陈皇后乃中表之亲,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妾听闻,皇后幽禁长门数月,夜夜想着陛下……”卫子夫说到这儿,轻轻叹息。
“哦?她念着朕?”皇帝眼中恍然闪过一丝喜悦,但只一瞬,九五之尊的眼角似碎了一层冰花,那丝喜悦稍纵即逝,顷刻间坠下万丈冰潭:“子夫何故叹息?”
卫子夫因说:“想陈皇后又悔又憾,这会儿若是陛下再不理她,那真真是叫人伤心的!”
“她会伤心?”武帝讥诮道:“当初朕没有把她捧在手心里哄着、宠着?朕不见她时,她哪回伤心难过了?”
“说气话呢!”卫子夫“扑哧”一声笑了:“陛下也会说气话!”她趋前一步,拜礼道:“陛下,臣妾说真的,皇后待陛下一片真心,日月可昭呀!这几日,臣妾时常往去椒房殿,盯着那些个宫女子拾掇皇后寝宫,臣妾手底下一名伶俐的宫人,有一回交给臣妾一封蜡封的帛布书信,说是从陈皇后妆奁夹层里面找到的。臣妾拿来一看,那封纸都是脆黄的,想来年成久远,皇后收藏的极为仔细,臣妾一时好奇,便拆来看……这一瞧不打紧,可叫臣妾流了一晌午的眼泪——陈皇后待陛下,真是一片真心呐!”
武帝“哦”了一声,眼中有复杂的神色:“陈阿娇写了些什么?”
卫子夫向贴身侍女婉心道:“赶紧拿来,叫陛下好生瞧瞧……”
未央宫,承明殿,明烛如昼。
婉心上呈帛书,俯首谒礼。卫子夫接过,再呈武帝。
帛书捏在君王手里,冰冷的帛丝撩过滚烫的掌心,皇帝的手在微微抖动,数月来,他第一次如此贴近陈后的物事。天家无情,帝王多爱宫中女子花容月貌,皇帝与陈后也曾有过恩爱的日子,那时陈后也正年轻,正貌美。
齐整的小篆,像极她的手迹。
帛布生黄,朝朝的光阴,似乎都侵浸于这一方小小的妆奁中。他的手掌轻轻覆上,一字一字推过去,指尖生温,陈后眉眼,似乎皆然在眼前。她有一双爱笑的眼睛,她与平常汉宫女子不同,不温婉,不柔顺,长了满身的刺,可是,乖张笑起来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明媚,一举手一投足,都生着天光之外的灿烂。让人不可移目。
武帝眼眶微热,规整的小篆一字一字撞入心腑:
“太子敬启:宫中花灯几数,过眼处,一片如曜。然天家威仪,未及长安百姓家,围炉生乐,是夕娇矫退羽林军,出宫门,绕墙耳……殊念太子,一夕竟乐,奴寤寐思服,思之,思之……”
她自称“娇”,拳拳殷切,是花间逐嬉的少女,且盼心上人的到来,这一封帛书小篆,写尽当时情态。她称他为“太子”,濡慕之情早已从那时便生起,一往而深,思之如狂。
陈皇后那样小心地将这一封帛书藏在妆奁夹层里,可见思慕之情如甚。故人已退居长门,帛书仍在,若不是这一番扫将,也不会翻出故时书笺,主人这一番心思,只怕也是分付流水了!
她待皇帝,情深如此,然天家无情,金尊玉贵的小翁主,花好之年,竟别居长门。再美的容颜,也挡不过汉宫女子一批更甚一批的青嫩。因如落花竟逐流水,苒苒光阴,如此,一晃,便过去了。

☆、第6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6)

见武帝正出神,卫子夫笑道:“陛下,可是陈后手札?字字泣泪,句句思念,您念着往日恩情,也该开这大恩,归迎陈皇后呀!”
篆字如其人。皇帝的手微颤,忽将那些年岁恍惚便抛了过去,他依稀记起,幼年时与母后、长姐居猗兰殿,阿娇随馆陶姑姑前来拜谒,那时堂邑侯府势盛,馆陶姑姑乃御驾前的红人,他与母亲王美人,却什么也不是,失势居猗兰殿,父皇长久也不来探看。他那时年幼,甚么也不懂,自然也盘算不过来馆陶姑姑忽然疏离栗姬,亲近猗兰殿的目的何在。他只记得有一回,馆陶姑姑再来时,手上牵带着这样一个粉粉嫩嫩好看的女娃儿,她笑起来的样子明媚似四月骄阳,馆陶姑姑喊她“娇娇”——“娇娇,你要谒礼,见了王娘娘,怎生这样不识礼数?”
他记得馆陶姑姑当时是这样提点阿娇的。——那女娃儿听了母亲的话,便出前行礼,竟一点儿也不怯生:“堂邑小翁主拜见王娘娘!”这脆脆一声,教他母亲喜不自胜:“乖,阿娇真乖!”
她该当是个乖灵的孩子!居然在皇帝后妃面前,自称“堂邑小翁主”!请安之后,便躲在她母亲背后,灿灿笑着。馆陶姑姑像拽一只逃窜的小狐狸那样,将阿娇从身后拽出,在小翁主额前轻轻敲了个“爆栗子”:“娇娇,不许皮!‘堂邑小翁主’?你怎地这样胡闹调皮?”
馆陶姑姑是爱阿娇的,虽是训斥,但语气中难掩宠溺。
阿娇在侯府极为受宠,她从来和汉宫的女子不一样。及至很多年以后,他登大宝,坐拥大汉江山,这好山好水、花花世界尽是他的,见惯繁华,却依然无法忘记那年他的馆陶姑姑在表姐阿娇额上轻轻敲“爆栗子”时满眼宠溺的样子。连他母亲都无法做到对长姐平阳这样宠爱,这汉宫的女人,大抵都是厌弃公主、偏宠皇儿的,阿娇从来与这禁闱皇宫,格格不入。
他那时年岁尚小,惧生,是阿娇主动去牵他的手:“彘儿,咱们去玩罢。”那个女娃娃,笑起来的样子极好看,两颊生媚,他只瞧了一眼,便不敢迎视。后来他们都说,那个“金屋藏娇”的诺言,是皇帝城府太深,空兑的谎言,他们谁也不知道,很多年前在掖庭猗兰殿,他初见阿娇时,生涩惊惶,他说的,都是真的,表姐阿娇,笑起来的样子直如暖日天光,他真想盖一座金屋子,将太阳藏起来,叫阿娇只对他一个人笑。
他的母亲推他:“彘儿,那是表姐呀,阿娇要跟你玩儿,你怎么不去呢?”
母亲的心里只有权势与后位,母亲绝对不会得罪势大的馆陶姑姑,她在催他,语气甚至有些不耐烦,及至恼怒。她恼这个不争气的、怯生的儿子,他倔强地抿着唇,不知要怎样面对。却听见阿娇说道:“王娘娘,您别恼彘儿,他还小,小不点儿,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然后,阿娇立在那儿,拉着他的手摇晃:“彘儿,咱们出去玩儿罢?你会写字儿吗?识几个字?”
便是在猗兰殿内廷的小案上,她手把手教他写字。那时阿娇也还小,几岁的女娃娃,却已经能写一手漂亮的小篆。堂邑侯陈午,将这个心尖上的宝贝女儿,假充男儿教养。她比他长进太多。
篆字如其人。皇帝的手微微颤抖,篆字如其人,是她,果然是她。
卫子夫因见武帝反常,便道:“陛下,这是如何了?陛下与皇后,那样深的感情,打小儿一块长大,臣妾原见皇后帛书寄情,已然感动不已,陛下想来念及往事,睹物思人了吧?”卫子夫因拜曰:“不过两三日,椒房殿拾掇得当了,便可迎回皇后,如此,上可承长乐宫之意,下续天家鹣鲽之情,岂不两全?”
武帝长眉微攒,声音喑哑道:“这……当真是她的字?”
卫子夫温婉笑道:“这自然是皇后手迹,陛下若不信,当可问臣妾侍女婉心,这的的确确是婉心收拢妆柩,在暗层中发现的……陛下,”卫子夫嘴角轻抿,两只小小的梨涡盛满笑意,她赧然道,“中宫待陛下的殷殷情谊,当着是连臣妾也追之不及!”
“是朕糊涂了,她的手迹,朕怎会不认得?”皇帝低喃,深邃眼眸中经纬错横,他忽地笑道:“当真是中宫一片殷殷情谊啊!她……她当真情深!”皇帝的声音低沉嘶哑,在未央宫冲天明烛中,却宛如漆黑夜里瘆人的狼嗥……
卫子夫已然发觉不对劲,忙道:“陛下,这……是臣妾做错事了?”她因跪地,一双眼睛里闪过错愕与慌张,忙膝席伏礼,眼泪乱了妆花。
武帝狠狠将帛书掷地,玄色冕服龙袖在眼前划过一道弧线,冰凉的篆字丝帛掷在一名贴身内官脸上,唬得那内官慌忙下跪,未央宫里,掌灯的宫人,侍立的内官,乍然间乌泱泱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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