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5/134页


皇帝冷笑道:“帛中所记那年元宵,朕虽年幼,也还有印象。――先皇前元时,朕龙潜,封胶东王,彼时……”武帝倏忽吸了口气,目中仿佛凝着几丝雪花冰片,在微暖的烛光下,那冰片化了开来,似在清水中洗过的冷光烛火,在帝王眼中蔓延。武帝目色沉沉:“彼时,东宫太子乃栗姬长子,刘荣。”武帝一顿,目光旋即转狠:“好个陈阿娇,好个皇后!朕初时待她一片真心,她――她如何算计于朕?帛书藏私情,暗通款曲――堂邑侯府的小翁主啊,真好,真好啊!她于天家威严置何地?她便是这样算计朕!”
卫子夫骇得蓦然跪地,哆嗦着泣泪不止,惶惶道:“陛下,妾不知,妾万死――陛下好歹看在长乐宫老太后、馆陶大长公主面儿上,留陈后一命!陛下――开恩呐!”
帛书乃陈皇后手迹,所记多年前元宵乐事,将寤寐思之的情郎称作“太子”,此封书信在椒房殿再现天光时,由侍婢婉心所得,原想藉由此剖陈陈后心迹,皇帝看了能回心转意,谁料,陈后所指“太子”,竟非当今君上,而是早已被黜为临江王的栗太子刘荣。故太子荣,与表妹堂邑翁主陈氏前有婚盟,如此一来,更惹人遐想,怪道君上龙颜大怒。
婉心也随承明殿今主卫夫人而跪,磕头如捣蒜:“陛下开恩!留陈皇后一命!”
皇帝满肺腑怒气无可出,见这满殿悲戚,侍婢竟也来指点自己如何摆将,更是怒不可遏,武帝抬龙靴,一脚将婉心踹翻在地:“朕何时说要取陈后性命?要你这奴心奴骨的腌?东西自作聪明!”
此一言出,卫子夫满脸煞白,她位卑,出身低微,这“奴心奴骨”四字,可算是直戳心肺,本已满心委屈,但见武帝犹怒,自己亦不敢出声。
皇帝哪想见自己无意之下,一声击二人,因此亦没有注意卫子夫脸色。
内官顿首伏地,连大气也不敢出。承明殿内,明烛通透,满殿的宫人皆伏地,寂静满室,哪怕是连半根尖针掉地的声音也能听的万分清晰。
皇帝怒极,额前已微微现出青色――
“如此,便教她老死长门!”
皇帝暴怒地推翻身旁漏架,拂袖而去。冕冠十二旒于额前轻摇,玉珠撞击之声澈澈,玄色冕服曳地,拖着琉璃地面,似漾出一晕一晕的水纹。
内侍旋即跟上,浩浩承明殿,皇帝的背影竟有几分凄凉。
长夜未央。
卫子夫惊出一声虚汗,侍女婉心忙膝行近旁,将她扶起,卫子夫握着婉心的胳膊,还没缓过劲儿来,惶然道:“你瞧见陛下方才的样子了吗?骇得本宫……”她说话间,已是喘息急急,婉心连忙安抚:“娘娘,毋须惊慌,陛下那气儿,是冲着长门去的,与咱们无关。”
“话是如此说,但……”卫子夫抹着胸口,膝盖跪的生疼,已然起不来,婉心诸人见状,忙将她搀起来,卫子夫坐定之后,仍然不愈:“可吓死本宫了!人道君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如今看来,古人诚不我欺!”
“娘娘这下可安心啦,皇子必能平平安安诞下来――料想陛下也不会糊涂如此,长门那位主儿,犯下这样的大过,陛下若还想着将她迎回椒房殿,那……那也忒不像话啦!”
卫子夫眉头微锁:“婉心切不可胡说!陈皇后乃馆陶大长公主掌上明珠,怎容得咱们私下里说三道四?”
婉心伏礼:“婢子记得了。”
卫子夫撑额,许久都不说话。室内一时静谧无声。
婉心正要说话时,却听卫子夫长长叹息:“真是造孽!”
婉心听卫子夫口气不对,忙下跪:“娘娘切勿胡思乱想!娘娘向来贤德,所有的罪孽,都是婢子造下的,婢子若然有一天过身,哪怕阎罗殿君派小鬼来勾舌头,婢子也是不怕的。娘娘并未造孽,娘娘一向仁心仁德,如今出此下策,也是万万个不得已――长门陈氏善妒,若然被她得返椒房殿,娘娘与腹中皇子的性命,要还是不要了?况然,那陈氏与栗太子有私情,亦未必是咱们诳造,不然,陛下也不会反应如此之大――”
卫子夫坐塌侧,乏力地挥了挥手:“本宫乏了,都退罢。”

☆、第7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7)

入了冬,长门别苑的日子便愈发不好过。永巷八大宫的主位皆是按位阶向掖庭要炭敬、例份,掖庭对妃嫔起居诸事,也多有在意,天不寒时,早就将每年例行炭敬、绒衣、棉被等过冬用物孝敬上了。但这长门宫的用物,却是一呼三推,陈皇后如今禁于长门,更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那班子厮门便也不太在意这位看上去翻身无望的前朝中宫之主。
阿娇这几月来见惯人情冷暖,性情大变,对这班厮门的冷待,也并无太大在意。但随她一起从椒房殿入长门的忠仆,个个看不得眼,挨着僻殿,主子不入君眼,但这冬总得过呀。炭敬跟不上,整座宫苑,冷的更似冰窖。
这日阿娇行去后院散心,在廊下遇见小婢子蕊儿在悄悄抹眼泪,阿娇使了个眼色,老宫人便上前去问:“那宫女子儿,好好地,哭什么?”
小蕊儿是个实心眼的丫头,又见前来询问的是宫女老嬷嬷,便如实相告:“前会儿宫里的炭都用的差不多了,再接不上生火,回头娘娘就该挨冻啦。咱们去掖庭内府要炭敬,去了几次都是推三阻四的,这回儿再去,婢子和小红、小玉胀足了胆,铁了心要记档续上炭,他们怎么拿捏咱们的?像打发花子似的扔给小婢几块碎炭,嘴里骂骂咧咧说些难听的话……小婢受些辱不要紧,只是,他们怎么编排娘娘的……”蕊儿说到这里,掏出细绢来,轻轻拭泪。
再下面的话,想必不大好听了。老嬷嬷赶紧使眼色,叫小婢蕊儿打住。谁想倒叫阿娇看见了,挥手阻了老嬷嬷,道:“不打紧,叫她说下去。”
蕊儿被唬的似丢了魂,吞吞吐吐道:“也……也没甚要紧的,娘娘……没说甚要紧的。”
阿娇笑问道:“你伺候本宫有多久了?”
蕊儿因说:“小婢……小婢打椒房殿跟来的……”
阿娇“哦”了一声,眼中似有情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也算是‘老人’了,本宫使着顺手,你们的好,本宫都念着。”她笑了笑,面色略带憔悴:“你跟着本宫这许久,也该知道本宫性子,本宫沉敛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骄纵,本宫不爱为难下人――那起子厮门在背后怎样编排本宫的?你只管说,本宫不气。”
她说不气,当真不生气。教老嬷嬷提了小墩子来,沉沉稳稳地在游廊里坐下。另有小婢提着脚炉、手炉,妥帖地伺候着。游廊蟠龙金凤,纹饰精美,细致浇筑的滚边金漆熠熠有泽,浑然成一气。这是长安,大汉的长安,哪怕是掖庭辟殿,这长门冷宫,亦然是天子之威,耀耀长安的气度。
阿娇轻轻叹了一口气。镂金的凤凰,五爪龙,十二章纹祥云,在眼前愈来愈模糊……小暖炉轻轻地掖在掌下,挨得近了,指根发烫,她也不挪开,只待那星火直要蹭了皮肉,才缓钝地弹了弹手指。
蕊儿跪下,轻轻叩首谒礼:“娘娘容禀。但莫往心里去……那起子厮门混说的,没的抠门儿,便要阻拦咱们。拿几块炭都抠抠索索的……他们……他们……”小蕊儿的声音愈来愈轻,会瞧眼色的人定然都晓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必是有些忌讳。
阿娇拂了拂手:“但说无妨。”
蕊儿因说:“那起子厮门混嚼道――‘现下哪顾得上长门别苑,承明殿的份子还没凑齐,有的你们来瞎闹’,小婢与小玉她们气不过,便争辩了几句,小玉道:‘踩低捧高的祸头子!这会子就狗眼看人低啦?陛下只收了咱们娘娘绶玺,旁的旨意都没下呢,长门别苑仍是中宫主位!’谁料,那厮门冷笑说:‘现下是没颁废后的旨意,再往后,可不要瞧承明殿那肚子争不争气?咱家旁的不晓得,只晓得,长门那主儿的肚子是争不了气啦!’这话说出来,小玉小红都在抹眼泪,咱们这气受的,可真屈!”
蕊儿这话一落口,早已吓得廊下侍候的宫人个个腿肚子打哆嗦。连一贯沉稳冷静的老嬷嬷也趋步谒礼,劝慰道:“娘娘莫往心里去,混账犊子!那起子狗奴才乱嚼道,小心叫阎罗王派小鬼勾了舌根去!”
阿娇面色平和,似满不在意,只问:“承明殿住着谁?”
这一问,老嬷嬷吓得脸色煞白。那小蕊儿缓过神来,总算还能接上话,但声音却抖的似筛子筛粗米:“卫……卫夫人……”
阿娇“哦”了一声,眼中并无起伏,歇了一会儿,忽然道:“脚炉火点子小了些,扇旺点儿……”
宫女伏地,细致地添火,戳火星子。明炉里“哔啵”一声,火苗渐旺。
阿娇轻轻抬了抬手,道:“小蕊儿,烦你跑一趟。――出了宫门,奔堂邑侯府,问母亲要点东西,炭敬香敬的,咱们缺什么,拟了细单叫母亲给续上,这日子,本宫过不旺,不能叫你们陪着挨冻……”她说完这话,不知觉叹了一声,眼中似有晶亮翕动。那手指,仍是纤细漂亮的,不加赘饰,微微一抬,似莹润的白玉,在眼前晃过。
蕊儿忙下跪,实实磕了个头:“诺。”
老嬷嬷谒礼,悄悄上前要接阿娇的手炉:“娘娘,天寒了,这手炉子叫奴婢翻翻灰罢?”
阿娇轻轻“嗳”了一声,递过手炉子,眼神却出愣地飘了远去。琉璃瓦檐,恢恢殿宇,似群山绵绵延伸远去,这偌大的汉宫,一砖一瓦,俱是她熟悉的;一情一状,却皆是陌生的。
此时长安正落雪。
雪点子纷扬落下,缀在枝间,似攒聚的几簇团花,拥在一起,累累的,将枝桠也压弯了。
雪絮越飘越大,扬扬遮蔽殿宇飞檐,放眼望去,像裹挟穹庐的浩大幕布,那落在青石阶上、琉璃瓦上的雪越积越厚,像滚了顶厚顶厚的粉,嫩嫩的,软软的,愈发叫人不忍踩踏。
陈后忽然喃喃道:“数几年前,和皇帝幸上林苑,也是这般光景,这样的大雪天……”
“长乐奉母后。”
这世上珍奇好物,名贵药材,俱往这里送。长乐宫,凡宫中好物,大抵先优这处,哪怕未央宣室殿陛下所居,也尽皆让份儿,先供长乐。
皇孙孝谨,佳才能当大略,当治时,海晏河清,大汉万民丰衣足食,有这样的好孙儿,窦太后本可无所忧心,居长乐宫好生颐养天年,每日领后妃女官谒礼、晨昏定省,好食好用,舒坦的日子过着,无所忧心。
但最近窦太后缠绵病榻,自思量大限将至,所忧之事,日日蹿在脑中,无一日好觉。这日刚宣见窦氏后族,太皇太后亦在托付身后之事:“哀家身故后,你们这窝子猢狲们要怎地过?哀家庇不了啦!皇帝雄才伟略,怕是到时候,对付后族,彻儿不肯手软哪!”
窦太后歪侧榻上,微微喘着气,一口气生闷说了这许多话,对她而言,已是十分疲累。
那窦氏族长听太皇太后说“忌讳话”,不由唬得腿肚子一哆嗦,连连跪下,伏地告诉:“太皇太后千岁永泰!太皇太后……福祉绵绵!老臣……老臣惶恐……”
窦太后抬了抬手,轻掬一口气,面色憔悴:“千岁永泰?骗三岁娃娃的话,你呀,别搁哀家长乐宫来哄我老婆子,今儿关起了门,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哀家居后位这么多年,窦氏满门皆沾带着好处,这些啊,哀家懂,你想必比哀家更懂……”窦太后扶了个宫女子,微微靠软枕起了起身,喘口气儿又继续说:“……哀家也想再多活几年呀!看着你们,得侯的得侯,封王的封王,哀家眼一闭,也好安心去见先皇,蹬了腿儿往霸陵里一躺,管得你们刘姓窦姓怎么争去?哀家……追文帝享福去啦!莫管……凡事莫管……”窦太后闭上眼睛,音量愈弱:“可哀家能安心走么?你们不懂避锋芒,这窦氏这点子家当,偏要和他姓刘的争!争的过么?争过了有活头么?哀家想看着你们好好儿地过日子,哀家想多活几年呀!可是能成么,天不假年,老天爷那囫囵口袋子收的紧呀,盯着哀家呢!哀家一走,我担保,彻儿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咱们姓窦的……”
窦氏族长伏地叩首:“臣……臣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切……悉听太皇太后教诲!”
窦太后因道:“高祖皇帝在时,曾以群臣约白马之盟,曰:‘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这话什么意思?后宫妇孺皆懂的道理,朝上臣工岂会不明白?树大招风啊!哀家是为窦氏一门着想――你若信哀家,当照行其事:窦家年长者,当告老归田;青壮时,当于朝中不争不忤,自保为宜。皇帝恤我窦氏满门忠烈,自然将厚待。哀家言尽于此……你……你便看着办罢……”窦太后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呼吸急了些,候立的小婢连忙伏低腰,跪在榻前,轻轻为窦太后捶背疏通。
窦太后缓了些,才又道:“这几日,哀家会好生说与陛下,教陛下善恤窦氏,良田食邑,该有的,必不亏待尔等……”
窦氏族长因跪曰:“臣谢太皇太后厚恩!”
窦太后仍是喘着粗气,似乎一时半会儿不太能回缓来,她乏力地摆了摆手:“跪安罢。哀家说不来了,这心口……淤着什么东西似的……”
老臣长跪:“太皇太后万万保重身体!”却竟没有要退的意思,窦太后因向侍候在侧的宫女子赵清蓉使了个眼色,赵清蓉趋前一步,道:“窦大人,请吧,太皇太后将歇了。”
窦氏族长仍席跪不起,伏低身子,拜大礼。
窦太后咳了一声:“少君,你是有话要说?”
老臣窦少君粗重的声音在长乐宫大殿回旋:“禀太皇太后,老臣……老臣有一事……不得不禀!”
“那就禀吧。”窦太后挥了挥手,赵清蓉领一众宫人避席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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