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2/77页


  第二天到学校,“船并没有翻,”问到怎么误了一天学,说是家里请了客,请客即放学,这成了例子,我第一次就采用这谎语挡先生一阵。

  归到自己位上去,很以为侥幸,就是在同学中谁也料不到逃一天学了。

  当放早学时,同一个同街的名字叫作花灿的一起归家。这人比我大五岁,一肚子的鬼。他自己常说,若是他作了先生,戒尺会得每人预备一把,但他又认为他自己还应预备两把!别人抽屉里,经过一次搜索已不敢把墨水盒子里收容蛐蛐,他则至少有两匹蛐蛐是在装书竹篮里。我们放早学,时候多很早,规矩定下来是谁个早到谁就先背书,先回家,因此大家争到早来到学塾。早来到学塾,难道就是认真念书么?全不是这么回事。早早的赶到仓上,天还亮不久,从那一条仓的过道上走过,会为鬼打死!(早来)只是早早的从家中出来,到了街上我们可以随意各以其所好的先上一种课。这时在路上,所遇到的不外肩上挂着青布褡裢赶场买鸡的贩子,同时就在空屠桌上或冷灶旁过夜的担脚汉子,然而我们可以把上早学得来的点心钱到卖猪血豆腐摊子旁去吃猪血豆腐,吃过后,再到杀牛场上看杀牛。并且好的蛐蛐不是单在天亮时才叫吗?你若是在晚已把书念到很有把握,趁此出城到塘湾去捉二十匹大青头蟋蟀再回,时间也不算很迟。到不是产蟋蟀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到尹衙门去看营兵的操练,就便走浪木,盘杠子,以人作马互相骑到“马”上来打仗,玩够了,再到学塾去。一句话说,起来得早我们所要的也是玩!照例放学时,先生为防备学生到路上打架起见,是一个一个的出门,出门以后仍然等候着,则不是先生所料到的事了。我们如今也就是这样。

  “花灿,时候早,怎么玩?”

  “看鸡打架去。”

  我说好吧,于是我们就包绕月城,过西门坡。

  散了学,还很早,不再玩一下,回到家去反而会为家中人疑心逃学,是这大的聪明花灿告我的。感谢他,其他事情为他指点我去作的还多呢。这个时候本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到家中,总不会比到街上自由,真不应就忙着回家!

  这里我们就不必看鸡打架,也可以各挟书篮到一种顶好玩有趣的地方去开心!在这个城里,一天顶热闹的时间有三次:吃早饭以前这次,则尤合我们的心。到城隍庙去看人斗鹌鹑,虽不能挤拢去看,但不拘谁人把打败的鸟放飞去时,瞧那鸟的飞,瞧那输了的人的脸嘴,便有趣!再不然,去到校场看人练藤牌,那用真刀真枪砍来打去的情形,比看戏就动人得多了。若不嫌路远,我们可包绕南门的边街,瞧那木匠铺新雕的菩萨上了金没有。走边街,还可以看浇铸犁头,用大的泥锅;把钢融成水,把这白色起花的钢水,倒进用泥作成敷有黑烟子的模型后,呆会儿就成了一张犁。看打铁,打生铁拿锤子的人,不拘十冬腊月全都是赤起个膊子,吃醉酒了似的舞动着那十多斤重的锤敲打那砧上的铁,那铁初从炉中取出时,不用锤敲打也NFDD9NFDD9的响,一挨锤,便就四散的飞花,使人又怕又奇怪。君,这个不算数,还有咧。在这一个城圈子中我们可以流连的地方多着,若是我是一辈子小孩,则一辈子也不会对这些事物感生厌倦!

  你口馋,又有钱,在道门口那个地方就可以容留你一世。橘子,花生,梨,柚,薯,这不算,烂贱喷香的炖牛肉不是顶好吃的一种东西吗?用这牛肉蘸盐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块吃,有名的牛肉张便在此。猪肠子灌上糯米饭,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回头可以使你连舌子也将咽下,杨怒三的猪血绞条,住在东门的人还走到这儿来吃一碗,还不合味口?卖牛肉疤子的摊子他并不向你兜揽生意,不过你若走过那摊子边请你顶好捂着鼻,不然你就为着这香味诱惑了。在全城出卖的碗儿糕,他的大本营就在路西,它会用颜色引你口汤——反正说不尽的!我将来有机会,我再用五万字专来为我们那地方一个姓包的女人所售的腌莴苣风味,加一种简略介绍,把五万字来说那莴苣,你去问我们那里的人,真要算再简没有!

  这里我且说是我们怎样走到我们所要到的斗鸡场上去。

  没有到那里以前,我们先得过一个地方,是县太爷审案的衙门,衙门前面有站人的高木笼,不足道。过了衙门是一个面馆,面馆这地方,我以为就比学塾妙多了!早上面馆多半是在擀面,一个头包青帕满脸满身全是面粉的大师傅骑在一条大木杠上压碾着面皮,回头又用大的宽的刀子齐手风快的切剥,回头便成了我们过午的面条。怪!面馆过去是宝华银楼,遇到正在烧嵌时,铺台上,一盏用一百根灯草并着的灯顶有趣的很威风的燃着,同时还可以见到一个矮肥银匠,用一个小管子含在嘴上像吹唢呐样,用气迫那火的焰,又总吹不熄,火的焰便转弯射在一块柴上,这是顶奇怪的融银子方法!还有刻字的,在木头上刻,刻反字全不要写,大手指上套了一个皮戒子,就用那戒子按着刀背乱划,谁明白他是从谁那学来这怪玩艺儿呢。

  到了斗鸡场后,大家是正围着一个高约三尺的竹篾圈子,瞧着圈内鸡的拼命的人满满密密的围上数重,人之间,没有罅,没有缝,连附近的石狮上头也全有人盘踞了。显然是看不成了,但我们可以看别的逗笑的事情。我们从别人大声喊加注的价钱上面也就明白一切了。

  在鸡场附近,陈列着竹子编就各式各样高矮的鸡笼,有些笼是用青布幕着,则可以断定这其中有那骠壮的战士,趁到别人来找对手作下一场比武时,我们就可以瞧见这鸡身段颜色了。还有鸡,刚才败过仗来的,把一个为血所染的头垂着在发迷打盹;还有鸡,蓄了力,想打架,忍耐不住的,就拖长喉咙叫。

  还有人既无力又不甘心的“牛”,才更有意思!肋下挟着脏久久电子书,或是提着破书篮,脸上不是有两撇墨就少不了黄鼻液痕迹,这些“牛”,太关心了圈子里战争,三三两两绕着这圈子打转,只想在一条大个儿身子的人肋下腿边挤进去,不成功,头上给人抓了一两把,又NFDFA着眼向这抓他摸他的人作生气模样,复自慰的同他同伴说,去去去,我已看见了,这里的鸡全不会溜头,打死架,不如到那边去瞧破黄鳝有味!

  我们也就是那样的到破黄鳝的地方来了。

  活的像蛇一样的黄鳝满盆、满桶的挤来挤去,围到这桶欣赏这小蛇的人,大小全都有。

  破鳝鱼的人,身子矮,下脖全是络腮胡,曾帮我家作过事,叫岩保。

  黄鳝这东西,虽不闻咬人,但全身滑腻腻的使人捉不到,算一种讨厌东西。岩保这人则只随手伸到盆里去,总能擒一条到手,看他卡着这黄鳝的不拘那一部分用力在盆边一磕,黄鳝便规规矩矩在他手上不再挣扎,复次岩保在这东西头上就为嵌上一粒钉,把钉固到一块薄板上,这鳝卧在板上让他用力划肚子,又让他剔骨,又让他切成一寸一段放到碗里去,也不喊,也不叫,连滑也不滑,因此不由人不佩服岩保这手艺!

  “你瞧,你瞧,这东西还会动呢。”花灿每次发现的,总不外乎是这些事情。鳝的尾,鳝的背脊骨,的确在刮下来以后还能自由的屈曲,但老实说我总以为这是很脏的,虽奇怪也不足道!

  我说,“这有什么巧?”

  “不巧么?瞧我,”他把手去拈起一根尾,就顺便去喂在他身旁的一个小孩。

  “花灿你这样欺人是丑事!”我说,我又拖他,因为我认得这被捉弄的孩子。

  他可不听我的话,小孩用手拒,手上便为鳝的血所污。小孩骂。

  “骂?再骂就给吃一点血!”

  “别人又不惹你!”小孩是莫可奈何,屈于力量下面了。

  花灿见已打了胜仗,就奏凯走去,我跟到。

  “要他尝尝味道也骂人!我不因为他小我就是一个耳光。”

  我说,将来会有人报仇。我心里从此厌花灿,瞧不起他了。

  若有那种人,欲研究儿童逃学的状况,在何种时期又最爱逃学,我可以贡献他一点材料,为我个人以及我那地方的情形。

  “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学欲望是春天。余则以时季秩序,而递下,无错误。

  春天爱逃学,一半是初初上学,心正野,不可驯,一半是因春天可以放风筝,又可大众同到山上去折花。论玩应当属夏天,因为在这季里可洗澡,可钓鱼,可看戏,可捉蛐蛐,可赶场,可到山上大树下或是庙门边去睡,但热,逃一天学容易犯,且因热,放学早,逃学是不必,所以反比春天少逃点学了。秋天则有半月或一月割稻假,不上学。到冬天,天既冷,外面也很少玩的事情,且快放年学,是以又比秋天自然而然少挨一点因逃学而得来的挞骂了。

  我第一次逃学看戏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戏,却同到两人,走到十二里左右的长宁哨赶场。这次糟了。不过就因为露了马脚,在被两面处罚后,细细拿来同所有的一日乐趣比较,天秤朝后面的一头坠,觉得逃学是值得,索性逃学了。

  去城十二里,或者说八里,一个逢一六两日聚集的乡场,算是附城第二热闹的乡场。出北门,沿河走,不过近城跳石则到走过五里名叫堤溪的地方,再过那堤溪跳石。过了跳石又得沿河走。走来走去终于就会走进一个小小石砦门,到那哨上了。赶场地方又在砦子上手,稍远点。

  这里场,说不尽。我可以借一篇短短文章来为那场上一切情形下一种注解,便是我在另一时节写成的那篇《市集》。不过这不算描写实情。实在详细情形我们哪能说得尽?譬如虹,这东西,到每个人眼中都放一异彩,又温柔,又美丽,又近,又远,但一千诗人聚拢来写一世虹的诗,虹这东西还是比所有的诗所蕴蓄的一切还多!

  单说那河岸边泊着小船。船小像把刀,狭长卧在水面上,成一排,成一串,互相挤挨着,把头靠着岸,正像一队兵。君,这是一队虽然大小同样可是年龄衣服枪械全不相同的杂色队伍!有些是灰色,有些是黄色,有些又白得如一根大葱,还有些把头截去,成方形,也大模大样不知羞耻的搀在中间。我们具了非凡兴趣去点数这些小船,数目结果总不同。分别城乡两地人,是在衣服上着手,看船也应用这个方法:不过所得的结论,请你把它反过;“衣服穿得入时漂亮是住城的人,纵穿绸着缎,总不大脱俗,这是乡巴佬,”这很对。这里的船则那顶好看的是独为上河苗人所有,篙桨特别的精美,船身特别的雅致,全不是城里人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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