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3/77页


  请你相信我,就到这些小船上,我便可以随便见到许多我们所引为奇谈的酋长同酋长女儿!

  这里的场介于苗族的区域,这条河,上去便是中国最老民族托身的地方。再沿河上去,一到乌巢河,全是苗人了。苗人酋长首领同到我们地方人交易,这场便是一个顶适中地点。他们同他女儿到这场上来卖牛羊和烟草,又换盐同冰糖回去,百分人中少数是骑马,七十分走路,其余三十分,则全靠坐那小船的来去。就是到如今,也总不会变更多少。当我较大时,我就懂得苗官女儿长得好看的,除了这河码头上,再好没有地方了。

  船之外,还有在水面上漂的,是小小木筏。木筏同类又还有竹筏,筏比船,可以占面积较宽,筏上带物似乎也多点。请你想,一个用山上长藤扎缚成就的浮在水面上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种苗人,这类人的女的头上帕子多比斗还大,戴三副有饭碗口大的耳环,穿的衣服是一种野蚕织成的峒锦,裙子上面多安钉银泡(如普通战士盔甲),大的脚,蹋拖着花鞋,或竟穿用稻草制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竹撑动这筏时,这些公主郡主就锐声唱歌,君,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啊!人的年龄不同,观念亦随之而异,是的确,但这种又妩媚,又野蛮,别有风光的情形,我敢自信直到我老,遇着也能仍然具着童年的兴奋!望到这筏的走动,那简直是一种梦中的神迹!

  我们还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个苗酋长,对待少年体面一点的汉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和气,他的威风同他的尊严,不像一般人来用到小孩子头上。只要活泼点,他会请你用他的自用烟管(不消说我们却用不着这个),还请你吃他田地里公主自种的大生红薯,和甘蔗,和梨,只全把你当客一般看待,顺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长,就可以同到这小酋长认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书先生的和气殷勤,全为这类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别可怕了。

  从牲畜场上,可以见得的小猪小牛小羊小狗到此也全可以见到。别人是从这傍码头的船筏运来到岸上去卖,买来的人也多数又赖这样小船运回,各样好看的狗牛是全没有看厌时候!且到牲畜场上别人在买牛买羊,有戴大牛角眼镜的经纪在旁,你不买牛就不能够随意扳它的小角,更谈不到骑,当这小牛小羊已为一个小酋长买好,牵到河边时,你去同他办交涉,说是得试试这新买的牛的脾气,你摩它也成,戏它也成。

  还有你想不想过河到对面河岸庙里去玩不?若是想,那就更要从这码头上搭船了。对河的庙有狗,可不去,到这边,也就全可以见到。在这岸边还可以望到对河的水车,大的有十床晒谷簟大,小的也总有四床模样:这水车,走到它身边去时,你不留心,就会给它洒得一身是水!车为水激动,还会叫,用来引水上高坎灌田,这东西也不会看厌!

  我们到这场上来,老实说,只就在这儿,就可过一天。不过同伴是做烟草生意的吴三义铺子里的少老板,他怕到这儿太久,会碰到他铺子里收买烟草的先生,就走开这船舶了。

  “去,吃狗肉去!”那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吴少义,这样说。

  “成。”这里还有一个便是他的弟,吴肖义。

  吃狗肉,我有什么不成?一个少老板,照例每日得来的点心钱就比我应得的多三倍以上,何况约定下来是赶场,这高明哥哥,还偷得有二十元铜枚呢。我们就到狗肉场去了。

  在吃狗肉时,不喝酒并不算一件丑事,不过通常是这样:得一面用筷子挟切成小块的狗肉在盐水辣子里打滚,一面拿起土苗碗来抿着包谷烧,这一来当然算内行了一点。

  大的少义知道这本经,就说至少各人应喝一两酒。承认了。承认了,结果是脸红头昏。

  到我约有十四岁,我在沅州东乡一个怀化地方当兵时,我明白吃狗肉喝酒的真味道,且同辈中就有人以樊哙自居了。君,你既不曾逃过学,当然不曾明白在逃学中到乡场上吃狗肉的风味了!

  只是一两酒,我就不能照料我自己。我这吃酒是算第一次。各人既全是有一点飘飘然样子,就又拖手到鸡场上去看鸡。三人在卖小鸡场上转来转去玩,蹲到这里看,那里看,都觉得很好。卖鸡的人也多半是小孩和妇女。光看又不买,就逗他们笑,说是来赶场看鸡,并非买。这种嘲笑在我们心中生了影响。

  “可恶的东西,他以为我们买不起!”

  那就非买不可了。

  小的鸡,正像才出窠不久,比我们拳头大小,全身的毛都像绒,颜色以黑黄两样,嘴巴也如此,公母还分不清楚,七只八只关在一个细篾圆笼子里啾啾的喊叫,大约是想它的娘,这小东西若是能让人抱到它睡,就永远不放手也成!

  十多年后一个生鸡子,卖到十个当十的铜元,真吓人。当那时,我们花十四个铜子,把一群刚满月的小鸡(有五只呀),连笼也买到手了。钱由吴家兄弟出,约同到家时,他兄弟各有两只,各一黑一黄,我则拿一个大嘴巴黑的。

  把鸡买得我们着忙到家捧鸡去同别人的小鸡比武,想到回家了。我们用一枝细柴,作为杠,穿过鸡笼顶上的藤圈,三人中选出两人来担扛这宝物,且轮流交换,哪一个空手,哪一个就在前开道。互相笑闹说是这便是唐三藏取经,在前开道的是猪八戒。我们过了黄风洞,过了烂柿山,过了流沙河,过了……终于走到大雷音。天色是不早不迟,正是散学的时间。到这城,孙猴子等应当分伙了。

  这一天学逃得多么有意思——且得了一只小鸡呢。是公鸡,则过一阵便可以捉到街上去同人的鸡打;是母鸡,则会为我生鸡蛋:在这一只小鸡身上我就作起无涯NFDFB的梦来了。在手上的鸡,因了孤零零的失了伴,就更吱吱啾啾叫,我并不以为讨厌。正因为这样,到街上走着,为一般小孩注意,我心上就非常受用!

  看时间不早,我走到一个我所熟的土地堂去向那庙主取我存放的书篮。书篮中宽绰有余,便可以容鸡。但我不。我放在手上好让人见到!

  将要到家我心可跳了。万一今天四姨就到我家玩,我将说些什么?万一大姐今天曾往仓上去,找表姊,这案也就犯上了。鸡还在手上,还在叫,先是对这鸡亲洽不过,这时又感到难于处置这小鸡了。把鸡丢了吧,当然办不到。拿鸡进门设若问到这鸡是从什么地方来,就说是吴家少老板相送的,但再盘问一句不会露出马脚么?我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作伪总不如十多岁人老练,且纵能日里掩过,梦中的呓语,也会一五一十数出这一日中浪荡!

  我在这时非常愿有一个熟人正去我家我就同他一起回。有一个熟人在一块时,家人为款待这熟人,把我自然而然就放过去了。但在我家附近徘徊多久却失望。在街上耽着,设或遇到一个同学正放学从此处过,保不了到明天就去先生处张扬,更坏!

  不回也不成。进了我家大门推开二门,先把小鸡从二门罅塞进去,探消息。这小鸡就放声大喊大叫跑向院中去。这一来,不进门,这鸡就会为其他大一点的鸡欺侮不堪!

  姐在房中听到有小鸡叫声,出外看,我正掷书篮到一旁来追小鸡。

  “那来得这只小鸡?”

  “瞧,这是吴少老板送我的!”

  “妙极了,瞧,找它的娘呢。”

  “可不是,叫了半天了啊。”

  我们一同蹲在院中石地上欣赏这鸡,第一关已过,只差见妈了。

  见了妈也很平常,不如我所设想的注意我行动,我就全放心,以为这次又脱了。

  到晚上,是睡的时候了,还舍不得把鸡放到姐为我特备的纸盒子里去。爹忽回了家。第一个是喊我过去。我一听到就明白事情有八分不妙。喊过去,当然就搭讪走过我家南边院子去!

  “跪倒!”“是。”过去不敢看爹脸上的颜色,就跪倒。爹像说了这一声以后,又不记起还要说些什么了,顾自去抽水烟袋。在往常,到爹这边书房来时节,爹在抽烟就应当去吹煤子,以及帮他吹去那活动管子里的烟灰。如今变成阶下囚,不能说话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过错!我知道我父亲这时正在发我的气!我且揣测得出这时窗外站有两个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听!父亲不做声,我却呜呜的哭了。

  见我哭了一阵父亲才笑笑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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