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24/77页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个给我听。”

  丈夫于是帮忙拉着帽边,一面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义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萧萧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跟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多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

  “花狗大,花狗大,你唱一个好听的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

  “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赔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会挨顿臭骂,就把话支吾开,扯到“女学生”上头去。他问萧萧,看不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没有女学生过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情,这些事的来源还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过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子,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自然完全是胡诌的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因为花狗说这个就叫做“自由”。

  花狗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歆羡口气说“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JP〗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萧萧还不大懂得这个话的意思,只觉得憨而好笑。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巴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十三岁黄花女,还要等十年才圆房!”

  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巴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半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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