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25/77页


  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乡下习惯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从劳作中攒点本分私房,两三年来仅仅萧萧个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棉纱,也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在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实在感情不坏。

  地方稍稍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了一次女学生,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不自觉的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故,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开腔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是树林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

  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唱:

  娇家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哪个?

  末了却向萧萧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他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了许多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过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大片,走到萧萧身边。萧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点不大好的糊涂事。

  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给他,问他怎么办。

  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原来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乌梢蛇似的大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

  “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

  “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

  “我肚子大了。”

  “我们找药去。场上有郎中卖药。”

  “你赶快找药来,我想……”

  “你想逃到城里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讨饭也有规矩,不能随便!”

  “你这没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我赌咒不辜负你。”

  “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赶快拿去肚子里这块肉吧。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拿了大把山里红果子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

  “姐姐,为什么哭?”

  “不为什么,灰尘落到眼睛窝里,痛。”

  “我吹吹吧。”

  “不要吹。”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他把手中拿的和从溪中捡来放在衣口袋里的小蚌、小石头全部陈列到萧萧面前,萧萧泪眼婆娑看了一会,勉强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家中我可要生气!”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过了半个月,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长工哑巴,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哪儿去了?是上山落草,还是作薛仁贵投军?哑巴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巴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稀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情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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