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29/77页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说话还硬劲。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副猪肺,好像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早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了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是上月自己亲手新作的。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我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姐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小五多一面说一面笑。
听到这些话的年轻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着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早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做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琴筒上的松香。调弦时,生疏的音响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依旧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吃中饭时,五多说:
“姐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拉!”
“我听说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我只会拉《娘送女》流水板。”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想起你,才说就为姐夫买回去吧。真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笑着搭嘴说:“谁那么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什么?撕你的嘴!”
五多把舌伸伸,表示口不关风说错了话。
原来这琴是从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着。
男子先把饭一骨碌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