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30/77页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过年办喜事。年轻人在热闹中心上开了花。可是不多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手扳船沿,像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篷篷篷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并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宗骂祖,一船人都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夹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还要争夺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有个哑嗓子问:“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为老子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做声,老七也无了主意,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只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人急智生,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这个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年轻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悄悄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问大娘:“什么事情?”

  “营上的副爷,醉了,像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像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脚上穿大皮靴子,说话像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老七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风干栗子。”

  “他说些什么?”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来做什么?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个老鸨虽说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新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了――?”

  大娘虽看不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得这语气,就说:“姐夫,你难得上城来,我们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戏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胡闹了一阵走去后,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牛肉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姐夫,姐夫,他们走了,我们来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船上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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