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34/77页


  黑脸汉子也望到山上的猴子了,做声吓猴子。长长的声音,在谷中回应好久,猴子援枝向背僻处隐了。那大汉子似乎对那空谷回声感生了趣味,又发着长啸,到吸烟时为止。

  他们自己在说话。

  黑脸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白脸说:“刚才不久听到有鸡叫。日头当天,影子已圆,午时了。”

  黑脸又说:“近来路上清吉,来往人多,比去年强得远。”

  白脸又说:“我四年前八月间从此过身,跟随团长,有八个兵士。那时八个兵士有枪,还胆怯!”

  “近来不怕了。”

  “三月间剿过一次,杀了四百多人,洗了三个村子。”

  “什么人带的兵?”

  “听说是王管长,游击队的,一共带四连人,打了个五六天,毁了三个堡子,他妈连鸡犬也不留他一个。”

  “地方太苦了。剿一次,地方也更荒凉了。”

  …………

  几个做生意人全从溪下爬上来,各人扭着那湿布巾且向空气中抖着,慢慢的系它在腰边,又慢慢的从腰边取下火镰,旱烟具,预备吃烟。

  庆庆坐在石条上打哈欠,只想睡觉。

  什长看看这不成。把包袱背好,“走,不许停!”

  “我想睡。”庆庆真想用包袱作枕头倒下去,躺个四平八稳。

  “不行,庆弟,你不走我们就走了。”

  “我们同纸客一路走,好歹是一路落站。”

  什长不再说话,先走了。随着把包袱背好,也动身了的是另一同伴。剩下年轻人同他那包袱,他无办法,一面叫“等到等到”,一面也站起身来,匆匆把包袱背好,赶上前去了。

  他们上了道。几个纸客就坐在那石条上吸烟。军官模样之一的白脸汉子,也下到溪边洗面巾了。追上前去的年轻人,略显得踉跄,一面同前面的旅伴说话一面赶路。

  “什长,等等,天气早哩。”

  “早到一点就可以得到好住处。”

  “你说我们应当换草鞋不应当?我们草鞋全坏了。那苗婆娘骗人,我们上了当。草鞋咬我的脚跟,不换换我走不动了。我们应当多出点钱,买好货物。伙计,你为什么这样忙?你跌了,掉到溪中可不是玩。水极冷,很深,你不能泅。有蛇,你瞧,一条花蛇在水面溜哩,多快呀。什长哥,当真的事,蛇在水上!”

  说着,走着,什长把脚步放慢,让年轻人追及了。他闪开一点,让年轻人先走,自己跟在后面。什长略略生气的说道:

  “庆弟,应当勇敢点。前路还远。今天应当早早赶到站口。你不要丢高坳地方人的大丑。吃得,饿得,走得,干得,冷热挨得;这是高坳人口号。”

  年轻人回了头,“什长,那两个黑白脸男子,是跑江湖的,是不是?”

  “你走路吧。”

  “我听他们说话,这路上倒像极其熟习。”路是走的,话也仍然要说。“他们说什么地方剿过,杀了四百人,恐怕就是先前走过的那村子。那样大村落,不见一个人,不见狗,不见鸡,真是怪事。为什么杀那样多人?是四百,要许多时间才杀得完。还有小孩子,妇女,老太婆。老太婆也杀。他们说……”说着,忘了看面前的路,脚趾踢在石尖上,一个踉跄,差点作了狗抢屎。

  就蹲到地上揉脚。脚已出了血,扯路旁的青草嚼烂了敷上,便笑了,又敷上路旁的干土。什长迈步向前了。

  “什长,慢一点。还是我打先走吧。照到大路打先锋,不会错。”

  什长有点不忍,就停着。“不许说话。好好上路!”

  “NFDC3。”

  “不许——”

  “NFDC3。”

  三人笑着,前进了,另一伙伴为年轻人背了包袱。受伤的走空路。走空路,肩上轻松,在太阳下微跛的脚步,仍然走得捷速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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