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36/77页


  “地方清静不清静?”

  “这里倒好。太荒凉,容不下大股匪。土匪是不能挨饿的,养得起兵的地方也停得住匪。不过有时也有人在路上被抢。最近不久还听说――”

  县长回来了,一个穷秀才样子,穿了件旧的浅蓝竹布长衫,罩上半新的黑色羽纱之类小袖马褂,鼻小眼明,样子和蔼,与来客拱手作礼,古意盎然。

  科长作东,县长作陪,三个在异县跋涉远道的人,吃了一顿意想不到的晚饭。夜间,上了床,另一室中县长《秋水篇》的朗吟,把庆庆等三人送到梦境里去了。

  庆庆梦中下了溪里洗澡,泅水的有县长同几个纸客在内。此外还有猴子,小鱼,也能泅水打汆子。

  第二天一亮,几个人起身整备行李时,他们从主人处知道一件严重的事情。昨天较晚南来的行路人,投县报告了一个消息:有几个纸客被抢了,还死了两个人。死了的人是个军官,因为有钱,有刀,不服抄掠,便被杀死了。地点是瓮谷的灵官庙前桥头上,出山猴子地方。县长准备去验尸,各处找轿夫找警备队。

  三个人皆呆了。

  当天仍然上了路,他们的家乡离那里还有二十天!

  1930年作
 
 



 

三三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了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寨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进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说一件事情,一面清理簸箩筛子,到后头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之后,主人全身是糠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入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二十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眼见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捉蝈蝈、纺织娘玩。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在火桶里,拨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碾坊外屋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逞强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声音,代为讨情才止。

  这碾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是大树覆,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几只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当地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吧。”人若顽皮一点,听了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烟管,望着小姑娘发笑。三三急了,便高声喊叫她的妈:“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堡子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完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到后究竟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好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钩,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是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件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同一件事情对待不同,原来是来人讲礼,三三也讲礼。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在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碾坊时,照例会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在地上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后,揉了些盐,三三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等待有客时,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竿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鱼若不是归我照管,早被村子里看牛孩子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熟人都说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长大的。一个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这糠灰里长大的女孩子作媳妇,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媳妇的妆奁是一座石头作成的碾坊。照规矩十五岁的三三,要招郎上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碾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一时节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眺望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寨子里去玩时,还常有人打了灯笼火把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三三觉得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情。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像只有鱼知道这回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情,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去。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嘎嘎的叫个不休,哪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日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姓宋的熟人家去,陪一个行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要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根竿子,好像要下钩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因此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些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先说话的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被人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像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堡子里一个管事先生,另外是一个从不见面的年轻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

  “三三,怎么鱼是你家里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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