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37/77页


  三三见是堡子里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像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这女孩倒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子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测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像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趁此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娘不在碾坊。”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欢喜听唱歌?”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赶回来看看,好小气!”

  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三三已不再怕人,就问三三:

  “这是你的家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水把你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于是故意跟随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那城里男人说:

  “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亲。不过这碾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依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她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像唱小生的人还要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继续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做了碾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才偏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鸡就是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到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

  “……他们养病倒稀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团总的亲戚,团总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来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病。”

  “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像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俊,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个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会见他?我这几天又不到团总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人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时,三三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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