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4/77页


  “知道自己过错了么?”

  “知道了。”

  “那么小就学得逃学!逃学不碍事,你不愿念书,将来长大去当兵也,但怎么就学得扯谎?”

  父亲的声音,是在严肃中还和气到使我想抱到他摇,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辩却全无用处,又悔又恨我自己行为,尤其是他说到逃学并不要紧,只扯谎是大罪,我还有一肚子的谎不用!我更伤心了!

  “不准哭了,明白自己不对就去睡!”

  在此时,窗外的人才接声说,向父亲磕头认错,出来吧。打我也许使我好受点。我若这一次挨一点打,从怕字上着想或者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情形了。虽说父亲不打不骂,这样一来我能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个小孩子有悔过良心,同时也就有玩的良心,当想玩时则逃学,逃学玩够以后回家又再来悔过,从此起,我便用这方法度过我的学校生活了!

  家中的关隘,虽已过,还有学校方面在。我在临睡以前私下许了一个愿,若果这一次的逃学能不为先生知道,则今天得来这匹小鸡到长大时我就拿它来敬神。大约神嫌这鸡太小了,长大也不是一时的事,第二天上学,是由奶娘伴送,到仓上见到先生以后,犹自喜全无破绽,呆一会,吴家两兄弟由其父亲送来,我晓得糟了。

  我不敢去听吴老板同先生说得什么话。到吴老板走去后,先生送客回来即把脸沉下,临时脸上变成打桐子的白露节天气。

  “昨天那几个人逃学都给我站到这一边来!”

  先生说。照先生吩咐,吴家两兄弟就愁眉愁眼站过去,另外一个虽不同我们在一块,也因逃学为家中送来的小孩,也就站过去。

  “还有呀!”他装作不单是喊我,我这顺便认为并不是唤我,仍不动不声。

  “你们为我记记昨天还有谁不来?”这话则更毒,先生说了以后就有学生指我,我用眼睛去瞪他,他就羞羞怯怯作狡猾的笑。

  “我家中有事。”口上虽这样说,脸上则又为我说的话作一反证,我恨我这脸皮薄到这样不济事,但我又立时记起昨晚上父亲说得逃学罪名比扯谎为轻,就身不由己的走到吴肖义的下手站着了。

  “你也有份吗?”姨爹还在故意恶作剧呀。

  我大胆的期期艾艾说是正如先生所说的一样。先生笑说好爽快。

  照规矩法办。到我头上我总有方法。我又在打主意了。

  先命大吴自己搬板凳过来,向孔子磕头,认了错,爬到板凳上,打!大吴打时喊,哭,闹,打完以后又逞值价作苦笑。

  先生把大吴打完以后,就遣归原座,又发放另一个人。小吴在第三,先生的板子,轻得多,小吴虽然也喊着照例的喊,打十板,就算了。这样就轮到我的头上来了。板子刚上身,我就喊:——

  “四姨呀!师母呀!打死人了!救!打死我了!”

  救驾的原已在门背后,一跳就出来,板子为攫去。虽不打,我还是在喊。大家全笑了。先生本来没多气,这一来,倒真生气了。为四姨抢去的是一薄竹片子,先生乃把那NFDFD木戒方捏着,扎实在我股上捶了十多下,使四姨要拦也拦不及。我痛极,就杀猪样乱挣狂嗥,本来设的好主意,想免打,因此倒挨了比别人还凶的板子,不是我所料得到的事!

  到后我从小吴处,知道这次逃学是在场上给一个城里千总带兵察场见我们正在狗肉摊子上喝酒,回头告给我们两人的父亲。我就发誓愿说将来要在长成大人时约人把这千总打一顿出气。不消说这千总以后也没有为我们打过,城里千总就有五六个,连姓名我们还分不清楚这人是谁呀。

  每日那种读死书,我真不能发现一丝一厘是一个健全活泼童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却比吃饭睡觉似乎还重要。父亲虽说不读书并不要紧,比扯谎总罪小点,但是他并不是能让我读一天书玩耍一天的父亲!间十天八天,在头一天又把书读得很熟,因此邀二姐作保驾臣,到父亲处去,说,明天请爹让我玩一天吧,那成。君,间十天八天,我办得到吗?一个月中玩十五天读十五天书,我还以为不足,把一个月屯出三天来玩,那我只好闷死了。天气既渐热,枇杷已黄熟,山上且多莓,到南华山去又可以爬到树上去饱吃樱桃,为了这天然欲望驱使,纵到后来家中学堂两边都以罚跪为惩治,我还是逃学!

  因为同吴家兄弟逃学,我便学会劈甘蔗,认鸡种好丑,滚钱。同一个在河边开水碾子房的小子逃学,我又学会了钓鱼。同一个做小生意的人的儿子逃学,我就把掷骰子呼幺喝六学会了。

  这不算是学问么,君?这些知识直到如今我并不忘记,比《孟子》、《离娄》用处怎样?我读一年书,还当不到我那次逃学到赶场,饱看河边苗人坐的小船以及一些竹木筏子印象深。并且你哪里能想到狗肉的味道?

  也正因逃学不愿读书,我就真如父亲在发现我第一次逃学时所说的话,到五年后真当兵了。当兵对于我这性情并不坏,当了兵,我便得放纵的玩了。不过到如今,我是无学问的人,不拘到什么研究学术机关去想念一点书,别人全不要,说是我没有资格,中学不毕业,无常识,无根柢,这就是我在应当读书时节没有机会受教育所吃的亏。为这事我也非常痛心,又无法说我这时是应当读书且想读书的一人,因为现在的教育制度,不是使想读书的人随便可读书,所以高深的学问就只好和我绝缘,这就是我玩的坏的结果了。不应当读书时代为旧的制度强迫我读书,到自己觉悟要读书时新的制度又限制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挞,可逃学,这时则有些学问你纵有自学勇气,也不能在学校全懂。)我总好像同一切成规天然相反,我真为我命运莫名其妙了。

  在另一时我将同你说我的赌博。

  ——“一个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11月于北京窄而霉斋
 
 



 

柏子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上,一端搭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绳索像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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