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40/77页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子上,三三把头上的竹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发辫,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像没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了,母亲就说,这是他们称呼做“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插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做声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一切。这女人欢喜说白话,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见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问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扭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团总家中的来客,且说及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人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诉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看不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看不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用来作证据。三三却记起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闲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

  “娘,你真奇怪,欢喜同那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寨子里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是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却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个矮脚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像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因为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得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人吃饭,所以到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有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竖了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都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做。每一个人家,房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杆直直的,就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都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虽有一个包大人,坏人还是数不清。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墩墩的。城门口还坐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她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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