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41/77页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进城里,或者是做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像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什么地方去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去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团总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却都很快乐。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注意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一点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寨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见母亲同那个人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她看出像有些什么事情,很有点蹊跷。

  那人一见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望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稀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撇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起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人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着大路,装着眺望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他们走去。那人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人笑着走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三三不大说话,和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间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全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给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两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按照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同别的女人来看嫁妆,碰到了三三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怎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去养息。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念母女两人,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她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天气热了一点,不好出门。

  这白帽子女人,看见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充满了一种天真的妩媚,就说:

  “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做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只望着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物过去,三三追上前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寨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见三三神气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起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那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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