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42/77页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寨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像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团总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情,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

  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进城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个想起这事情?”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给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我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的。”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子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像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母女两人也不怎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母亲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看见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葱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犯病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口咚咚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像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像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许多人说到这个病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于是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乱乱的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后来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往别处去,送谁,三三好像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1931年8月写成于青岛

  1941年11月在昆明重看

  1957年3月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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