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6/77页


  柏子紧紧搂住妇人,且用口去咬。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一点不差,这柏子就是日里爬桅子唱歌的柏子。

  妇人望着他这些行为发笑。

  过一阵,两人用一个烟盘作长城,各据长城一边烧烟吃。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像是作皇帝。

  “婊子我告给你听,近来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

  “你命怎么不要去,又跟船到这地方来?”

  “我这命送她们,她们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轮到我。”

  “轮到你,你这……好久才轮到我!我问你,到底有多少日子才轮到我?”

  妇人嘴一扁,举起烟枪把一个烧好的烟泡装上,就将烟枪送过去塞了柏子的嘴,省得再说混话。

  柏子吸了一口烟,又说,“我问你,昨天有人来?”

  “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还算到你这尸……”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滩上泡坏了,你才乐!”

  “是,我才乐!”妇人说着便稍稍生了气。

  柏子是正要妇人生气才欢喜的。他见妇人把脸放下,便把烟盘移到床头去。长城一去情形全变了,一分钟内局面成了新样子。

  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是继续,是开始。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的走着,手中拿的是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反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的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把事情作完了,他回船上去。

  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说忘雨的东西吧。

  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为毋须置意的事了。

  这时妇人是睡眠了,还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悉。恰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作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背带钱已光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已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比较有时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

  轻轻的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的走过去,预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听到哄孩子声音,听到吮奶声音。

  辰州河岸的商船各归各帮,泊船原有一定地方,各不相混。可是每一只船,把货一起就得到另一处去装货,因此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1928年5月作

  1935年改写
 
 



 

媚金、豹子与那羊
 
  不知道麻梨场麻梨的甜味的人,告他白脸苗的女人唱的歌是如何好听也是空话。听到摇橹的声音觉得很美是有人。听到雨声风声觉得美的也有人。听到小孩子半夜哭喊,以及芦苇在小风中说梦话那样细细的响,以为美,也总不缺少那呆子。这些是诗。但更其是诗,更其容易把情绪引到醉里梦里的,就是白脸族苗女人的歌。听到这歌的男子,把流血成为自然的事,这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魔力了。一个熟习苗中掌故的人,他可以告你五十个有名美男子被丑女人的好歌声缠倒的故事,他又可以另外告你五十个美男子被白脸苗女人的歌声唱失魂的故事。若是说了这些故事的人,还有故事不说,那必定是他还忘了把媚金的事情相告。

  媚金的事是这样。她是一个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同到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一个男子,因唱歌成了一对。两方面在唱歌中把热情交流了。于是女人就约他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男子答应了。这男子名叫豹子。豹子答应了女人夜里到洞中去,因为是初次,他预备牵一匹小山羊去送女人,用白羊换媚金贞女的红血,所作的纵是罪恶,似乎神也许可了。谁知到夜豹子把事情忘了,等了一夜的媚金,因无男子的温暖,就冷死在洞中。豹子在家中睡到天明才记起,赶即去,则女人已死了,豹子就用自己身边的刀自杀在女人身旁。尚有一说则豹子的死,为此后仍然常听到媚金的歌,因寻不到唱歌人,所以自杀。

  但是传闻全为人所撰拟,事情并不那样。看看那遗传下来据说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画在洞里地面沙上最后的一首诗,那意思,却是媚金有怨豹子爽约的语气。媚金是等候豹子不来,以为自己被欺,终于自杀了。豹子是因了那一只羊的原故,爽了约,到时则媚金已死,所以豹子就从媚金胸上拔出那把刀来,陷到自己胸里去,也倒在洞中。至于羊此后的消息,以及为什么平时极有信用的豹子,却在这约会上成了无信的男子,是应当问那一只羊了。都因为那一只羊,一件喜事变成了一件悲剧,无怪乎白脸族苗人如今有不吃羊肉的理由。

  但是问羊又到什么地方去问?每一个情人送他情妇的全是一只小小白山羊,而且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与这恋爱的坚固,男人总说这一只羊是当年豹子送媚金姑娘那一只羊的血族。其实说到当年那一只羊,究竟是公山羊或母山羊,谁也还不能够分明。

  让我把我所知道的写来吧。我的故事的来源是得自大盗吴柔。吴柔是当年承受豹子与媚金遗下那一只羊的后人,他的祖先又是豹子的拳棍师傅,所传下来的事实,可靠的自然较多。后面是那故事。

  媚金站在山南,豹子站在山北,从早唱到晚。山就是现在还名为唱歌山的山。当年名字是野菊,因为菊花多, 到秋来满山一片黄。如今还是一样黄花满山,名字是因为媚金的事而改了。唱到后来的媚金,承认是输了,是应当把自己交把与豹子,尽豹子如何处置了,就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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