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7/77页


  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

  把我成为妇人的只有你。

  豹子听到这歌,欢喜得踊跃。他明白他胜利了。他明白这个白脸族中最美丽风流的女人,心归了自己所有,就答道:

  白脸族一切全属第一的女人,

  请你到黄村的宝石洞里去。

  天上大星子能互相望到时,

  那时我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

  媚金又唱:

  我的风,我就照到你的意见行事。

  我但愿你的心如太阳光明不欺,

  我但愿你的热如太阳把我融化。

  莫让人笑凤凰族美男子无信,

  你要我做的事自己也莫忘记。

  豹子又唱:

  放心,我心中的最大的神。

  豹子的美丽你眼睛曾为证明。

  豹子的信实有一切人作证。

  纵天空中到时落的雨是刀,

  我也将不避一切来到你身边与你亲嘴。

  天是渐渐夜了。野猪山包围在紫雾中如今日黄昏景致一样。天上剩一些起花的红云,送太阳回地下,太阳告别了。到这时打柴人都应归家,看牛羊人应当送牛羊归栏,一天已完了。过着平静日子的人,在生命上翻过一页,也不必问第二页上面所载的是些什么,他们这时应当从山上,或从水边,或从田坝,回到家中吃饭时候了。

  豹子打了一声呼哨,与媚金告别,匆匆赶回家,预备吃过饭时找一只新生的小羊到宝石洞里去与媚金相会。媚金也回了家。

  回到家中的媚金,吃过了晚饭,换过了内衣,身上擦了香油,脸上擦了宫粉,对了青铜镜把头发挽成一个大髻,缠上一匹长一丈六尺的绉绸手帕,一切已停当,就带了一个装满了酒的长颈葫芦,以及一个装满了钱的绣花荷包,一把锋利的小刀,走到宝石洞去了。

  宝石洞当年,并不与今天两样。洞中是干燥,铺满了白色细沙,有用石头做成的床同板凳,有烧火地方,有天生凿空的窟窿,可以望星子,所不同,不过是当年的洞供媚金豹子两人做新房,如今变成圣地罢了。时代是过去了。好的风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样,都要渐渐老去的。一个不怕伤风,不怕中暑,完完全全天生为少年情人预备的好地方,如今却供奉了菩萨,虽说菩萨就是当年殉爱的两人,但媚金豹子若有灵,都会以为把这地方盘踞为不应当吧。这样好地方,既然是两个情人死去的地方,为了纪念这一对情人,除了把这地方来加以人工,好好布置,专为那些唱歌互相爱悦的少男少女聚会方便外,真没有再适当的用处了。不过我说过, 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像中国女人,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东西了,就是有这样好地方供年轻人许多方便,恐怕媚金同豹子,也见不惯这些假装的热情与虚伪的恋爱,倒不如还是当成圣地,省得来为现代的爱情脏污好!

  如今且说媚金到宝石洞的情形。

  她是早先来,等候豹子的。她到了洞中,就坐到那大青石做成的床边。这是她行将做新妇的床。石的床,铺满了干麦秆草,又有大草把做成的枕头,干爽的弯形洞顶仿佛是帐子,似乎比起许多床来还合用。她把酒葫芦挂到洞壁钉上,把绣花荷包放到枕边,(这两样东西是她为豹子而预备的)就在黑暗中等候那年轻壮美的情人。洞口微微的光照到外面,她就坐着望到洞口有光处,期待那黑的巨影显现。

  她轻轻的唱着一切歌,娱悦到自己。她用歌去称赞山中豹子的武勇与人中豹子的美丽,又用歌形容到自己此时的心情与豹子的心情。她用手揣自己身上各处,又用鼻子闻嗅自己各处;揣到的地方全是丰腴滑腻如油如脂,嗅到的气味全是一种甜香气味。她又把头上的首巾除去,把髻拆松,比黑夜还黑的头发一散就拖地。媚金原是白脸族极美的女人,男子中也只有豹子,才配在这样女人身上作一切撒野的事。

  这女人,全身发育到成圆形,各处的线全是弧线,整个的身材却又极其苗条相称。有小小的嘴与圆圆的脸,有一个长长的鼻子。有一个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对长长的眉毛。样子似乎是这人的母亲,照到何仙姑捏塑成就的,人间决不应当有这样完全的精致模型。请想想,再过一点钟,两点钟,就应当把所有衣衫脱去,做一个男子的新妇,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略为害着羞,容纳了一个莽撞男子的热与力,是怎样动人的事!

  生长于二十世纪,一九二八年,在中国上海地方,善于在朋友中刺探消息,各处造谣,天生一张好嘴,得人怜爱的文学家,聪明伶俐为世所惊服,但请他来想想媚金是如何美丽的一个女人,仍然是很难的一件事。

  白脸族苗女人的秀气清气,是随到媚金灭了多日了。这事是谁也能相信的。如今所见到的女人,只不过是下品中的下品,还足使无数男子倾心,使有身份的汉人低头,媚金的美貌也就可以仿佛得知了。

  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还到另一时代的纯洁了。为了说明当时媚金的心情,我们是不愿再引用时行的话语来装饰,除了说媚金心跳着在等候那男子来压她以外,她并不如一般天才所想象的叹气或独白!

  她只望豹子快来,明知是豹子要咬人她也愿意被吃被咬。

  那一只人中豹子呢?

  豹子家中无羊,到一个老地保家买羊去了。 他拿了四吊青钱,预备买一只白毛的小母山羊,进了地保的门就说要羊。

  地保见到豹子来问羊,就明白是有好事了,向豹子说:

  “年轻的标致的人,今夜是预备作什么人家的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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