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69/77页


  他打开了箱子,从衣箱底取出一个厚厚的杂记本子,就窗前余光向那个书本寻觅一件东西。这上面保留了这个人一部分过去的生命。翻了一阵,果然的,一个“七月五日”标题的记事被他找出来了。

  七月五日

  一切都近于多余。因为我走到任何一处皆将为回忆所围困。新的有什么可以把我从泥淖里拉出?这世界没有“新”,连烦恼也是很旧了的东西。

  读完这个,有一点茫然自失。大致身体为长途折磨疲倦了,需要一会儿休息。

  可是达士先生一颗心却正准备到一个旧的环境里散散步。他重新去念着那个两年前七月五日寄给南京的×请他代他过××去看看瑗瑗的一个信稿。那个原信用的暗紫色纸张写的,那个信发出时,也正是那么一个悦人眼目的黄昏。

  这几个人的关系是×欢喜他,他却爱瑗瑗,瑗瑗呢,不讨?┭帷痢?br/>
  当瑗瑗听人说到×极爱达士先生时,瑗瑗便说:“这真是好事情。”然而人类事情常常有其相左的地方,上帝同意的人不同意,人同意的命运又不同意。×终于怀着一点儿悲痛,嫁给一个会计师了。×作了另外个人的太太后,知道达士先生尚在无望无助中遣送岁月。便来信问达士先生,是不是要她做点什么事。她很想为他效点劳。因为她觉得他虽不爱她,派她做点事,尚可借此证明他还信任她。来信说得多婉委,多可怜!当时他被她一点点隐伏着的酸辛把心弄软了,便写了个信给×托她去看看瑗瑗。这个信不单是信任×,同时也就在告给×,莫用过去那点幻想折磨她自己。

  ×,你信我已见到了,一切我都懂。一切不是人力所能安排的,我们总莫过分去勉强。我希望我们皆多有一分理知,能够解去爱与憎的缠缚。

  听说你是很柔顺贞静作了一个人的太太,这消息使熟人极快乐。……死去了的人,死去了的日子,死去了的事,假若还能折磨人,都不应当留在人心上来受折磨。所以,一个不善忘的人,如果企想“幸福”,最先应当学习就是善忘。我近来正在一种逃遁中生活,希望从一切记忆围困中逃遁。与其尽回忆把自己弄得十分软弱,还不如保留一个未来的希望较好。

  谢谢你在来信上提到我那些故事,恰恰正是我讨厌一切写下的故事的时节。一个人应当去生活,不应当尽去想象生活!若故事真如你称赞的那么好,也不过只证明这个拿笔的人,很愿意去一切生活里生活,因为无用无能,才转而来虐待那一只手罢了。

  你可以写小说,因为很明显的事,你是个能够把文章写得比许多人还要好的女子。若没有这点自信力,就应当听一个朋友忠厚老实的意见。家庭生活一切过得极有条理,拿笔本不是必需的事。为你自己设想可不必拿笔;为了读者,你不能不拿笔了。中国还需要这种人,忘了自己的得失成败,来做一点事情。我听人说到你预备去当伤兵看护,实际上你的长处可以当许多男子受伤灵魂的看护,后者职务实在比你去侍候伤兵还精细在行。你不觉得你写点文章比掉换绷带方便些?你需要一点自觉,一点自信。

  我不久或过××来,我想看看,那个“我极爱她她可毫不理我”的瑗瑗。三年来我一切完了。我看看她,若一切还依然那么沉闷,预备回乡下去过日子,再不想麻烦人了。我应当保持一种沉默,到乡下生活十年,把最重要的一段日子费去。×,你若是个既不缺少那种好心也不缺少那种空闲的人,我请你去为我看看她。我等候你一个信。你随便给我一点见她以后的报告,对于我都应当说是今年来最难得的消息。

  再过两年我会不会那么活着?

  一切人事皆在时间下不断的发生变化。第一,这个×去年病死了。第二,这个瑗瑗如今已成达士先生的未婚妻。第三,达士先生现在已不大看得懂那点日记与那个旧信上面所有的情绪。

  他心想:人这种东西够古怪了,谁能相信过去?谁能知道未来?旧的,我们忘掉它。一定的,有人把一切旧的皆已忘掉了,却剩下某时某地一个人微笑的影子还不能够忘去。新的,我们以为是对的,我们想保有它,但谁能在这个人间保有什么?

  在时间对照下,达士先生有点茫然自失的样子。先是在窗边痴着,到后来笑了。目前各事仿佛已安排对了。一个人应知足,应安分。天慢慢的黑下来,一切那么静。

  瑗瑗:

  暑期学校按期开了学。在校长欢迎宴席上,他似庄似谐把远道来此讲学的称为“千里马”;一则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则是不怕路远。假若我们全是千里马,我们现在的住处,便应当称为“马房”了!我意思同校长稍稍不同。我以为几个人所住的房子,应当称为“天然疗养院”,才能名实相副。你信不信,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像有一点病。(在这里我真有个医生资格!)我不是说过我应当极力逃避那些麻烦我的人吗?可是,结果相反,三天以来同住的七个人,有六个人已同我很熟习了。我有时与他们中一个两个出去散步,有时他们又到我屋子里来谈天,在短短时期中我们便发生了很好的友谊。教授丁,丙,乙,戊,尤其同我要好。便因为这种友谊,我诊断他们都是病人。我说的一点不错,这不是笑话。这些教授中至少有两个人还有点儿疯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我很觉得高兴,到这里认识了这些人,从这些专家方面,学了许多应学的东西。这些专家年龄有的已经五十四岁,有的还只三十左右。正仿佛他们一生所有的只是专门知识,这些知识有的同“历史”或“公式”不能分开,因此为人显得很庄严,很老成。但这就同人性有点冲突,有点不大自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说作家,年龄同事业,从这些专家看来,大约应当属于“浪漫派”。正因为他们是“古典派”,所以对我这个“浪漫派”发生了兴味,发生了友谊。我相信我同他们的谈话,一面在检察他们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们的“意结”。这些专家有的儿女已到大学三年级,早在学校里给同学写情书谈恋爱了,然而本人的心,真还是天真烂漫。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我从这儿得到一点珍贵知识,原来十多年来大家叫喊着“恋爱自由”这个名词,这些过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这种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剧,这悲剧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为我说的太过分了是不是?我将把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气,一个一个慢慢的写出来给你看。

  达士

  教授甲把达士先生请到他房里去喝茶谈天,房中布置在达士先生脑中留下那么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张全家福的照片,六个胖孩子围绕了夫妇两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帐里,有个白布枕头,上面绣着一点蓝花,枕旁放了一个旧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

  窗台上放了个红色保肾丸小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帖头痛膏。

  教授乙同达士先生到海边去散步。一队穿着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来。切身走过,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几个女子的后身,便开口说:

  “真稀奇,这些女子,好像天生就什么事都不必做,就只那么玩下去,你说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像不怕冷。”

  “……”

  “宝隆医院的看护,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售货员,四十块钱一月。假若她们并不存心抱独身主义,在货台边相攸的机会,你觉不觉得比病房中机会要多一些?”

  “……”

  “我不了解刘半农的意思。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全笑他。”

  走到沙滩尽头时,两人便越马路到了跑马场。场中正有人调马。达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过跑马场,由公园到山上去。教授乙发表他的意见,认为那条路太远,海滩边潮水尽退,倒不如湿砂上走走有意思些。于是两人仍回到海滩边。

  达士先生说:

  “你怎不同夫人一块来?家里在河南,在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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