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70/77页


  “小孩子读书实在也麻烦,三个都在南开吗?”

  “……”

  “家乡无土匪倒好。从不回家,其实把太太接出来也不怎么费事;怎不接出来?”

  “……”

  “那也很好,一个人过独身生活,实在可以说是洒脱,方便。但是,有时不寂寞吗?”

  “……”

  “你觉得上海比北平好?奇怪。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若想胡闹,应当称赞上海。若想念书,除了北平往哪里走?你觉得上海可以——?”

  那一队青年女子,恰好又从浴场南端走回来。其中一个穿着件红色浴衣,身材丰满高长,风度异常动人。赤着两脚,经过处,湿砂上便留下一列美丽的脚印。教授乙低下头去,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珍珠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的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

  “达士先生,你瞧,海边这个东西真美丽。”

  达士先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把头掉向海天一方,眺望着天际白帆与烟雾。

  哲学教授丙,从住处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门前交给他一个红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先生寄来的。过达士先生房中谈闲天时,就说起×先生。

  “达士先生,你写小说我有个故事给你写。民国十二年,我在杭州××大学教书,与×先生同事。这个人您一定闻名已久。这是个从五四运动以来过了好一阵戏剧性热闹日子的人物!这×先生当时住在西湖边上,租了两间小房子,与一个姓×的爱人同住。各自占据一个房间,各自有一铺床。两人日里共同吃饭,共同散步,共同做事读书,只是晚上不共同睡觉。据说这个叫作‘精神恋爱’。×先生为了阐发这种精神恋爱的好处,同时还著了一本书,解释它,提倡它。性行为在社会引起纠纷既然特别多,性道德又是许多学者极热烈高兴讨论的问题。当时倘若有只公鸡,在母鸡身边,还能做出一种无动于衷的阉鸡样子,也会为青年学者注意。至于一个男人,能够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会本是那么一个凡事皆浮在表面上的社会,因此×先生在他那份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种伟大的感觉,日子过得仿佛很充实。分析一下,也不过是佛教不净观,与儒家贞操说两种鬼在那里作祟罢了。

  “有朋友问×先生,你们过日子怪清闲,家里若有个小孩,不热闹些吗?×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说,嗨,先生,你真不了解我。我们恋爱哪里像一般人那种兽性;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没看过我那本书吗?他随即送了那朋友一本书。

  “到后丈母娘从四川远远的跑来了,两夫妇不得不让出一间屋子给丈母娘住。两人把两铺床移到一个房中去并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就问他,×先生如今主张变了吧?×先生听到这种话,非常生气的说,哼,你把我当成畜生!从此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

  “过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觉生活太清闲,那么过日子下去实在有些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两夫妇一面吃饭,一面便用说笑话口气发表意见,以为家中有个小孩子,麻烦些同时也一定可以热闹些。两夫妇不待老母亲把话说完,同声齐嚷起来:‘娘,你真是无办法。怎不看看我们那本书?’两夫妇皆把丈母娘当成老顽固,看来很可怜。以为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儿女为她养孩子含饴弄孙以外,真再也没有什么高尚理想可言!

  “再过一阵,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种因贫血而起的病。×先生陪她到医生处去诊病。医生原认识两人,在病状报告单上称女的为×太太,两夫妇皆不高兴,勒令医生另换一纸片,改为×小姐。医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对理想主义者,为了那点违反人性的理想把身体弄糟了。要它好,简便得很。医生有作医生的义务,就老老实实把意见告给×先生。×先生听完,一句话不说,拉了女的就走。女的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先生说,这家伙简直是一个流氓,一个疯子,哪里配作医生。后来且同别人说,这医生太不正经,一定靠卖春药替人堕胎讨生活。我要上衙门去告他。公家应当用法律取缔这种坏蛋,不许他公然在社会上存在,方是道理。

  “于是女人另换医生服中药,贝母当归煎剂吃了无数,延缠半年,终于死去了。×先生在女的坟头立了一个纪念碑,石上刻着字:我们的恋爱,是神圣纯洁的恋爱!当时的社会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认了这件事。凡朋友们不同意这件事的,×先生就觉得这朋友很卑鄙龌龊,不了解人间恋爱可以做到如何神圣纯洁与美丽,永远不再同那个朋友往来。

  “今天我却接到这个喜帖,才知道原来×先生八月里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际花结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现在一定不再坚持那个了。”

  达士先生听完了这个故事,微笑着问教授丙:

  “丙先生,我问你,你的恋爱观怎么样?”

  教授丙把那个红喜帖折叠成一个老猪头。

  “我没有恋爱观。我是个老人了,这些事应当是儿女们的玩意儿了。”

  达士先生房中墙壁上挂了个希腊爱神照片,教授丙负手看了又看,好像想从那大理石胴体上凹下处凸出处寻觅些什么,发现些什么。到把目光离开相片时,忽然发问:

  “达士先生,你班上有个杨秀青,是不是?”

  “有这样一个人。你认识她?这个女孩子真是班上顶美的……”

  “她是我的内侄女。”

  “哦,你们是亲戚!”

  “这孩子还聪敏,书读得不坏。”说着,教授丙把视线再度移到墙头那个照片上去,心不在焉的问道:“达士先生,这照片是从希腊人的雕刻照下的吗?”这种询问似乎不必回答,达士先生很明白。

  达士先生心想,“丙先生倒有眼睛,认识美。”不由得不来一个会心微笑。

  两人于是同时皆有一个苗条圆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象中晃着。

  教授丁邀约达士先生到海边去坐船。乳白色的小游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顺着微风,向作宝石蓝颜色镜平放光的海面滑去。天气明朗而温柔。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和船舷,船身略侧,向前滑去时轻盈得如同一只掠水的小燕儿。海天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天空正有白鸟三五,从容向远海飞去。这点光景恰恰像达士先生另外一个记载里的情形。便是那只船,也如当前的这只船。有一点儿稍稍不同,就是坐在达士先生对面的一个人,不是医生,却换了一个史汉专家教授丁。

  两人把船绕着小青岛驶去。讨论着当年若墨医生与达士先生尚未得出讨论结果的那个问题,——女人,一个永远不能结束定论的议题!

  教授丁说:

  “大概每个人皆应当有一种辖治,方能像一个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的,受名誉的,受牙痛的,受脚气的,必须有一点从外而来或由内而发的限制,人才能够像一个人。一个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来极其自由,其实他做什么也不成功。因为他不是个人。他无拘束同时也就不会有多少气力。

  “我现在若一点儿不受拘束,一切欲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这决不是个好现象。我有时想着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够活下去,还得感激社会给我那一点拘束。若果没有它,我就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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