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71/77页


  “若墨医生同我在这只小船上的座位虽相差不多,我们又同样还没结婚。可是,他讨厌女人,他说: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女子是一个诗人想象的上帝,是一个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尽管讨厌女人,不久却把一个双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讨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对女人,许多女人皆发生兴味。那些肥的,瘦的,有点儿装模作样或是势利浅浮的,似乎只因为她们是女子,有女子的好处,也有女子的弱点,我就永远不讨厌她们。我不能说出若墨医生那种警句,却比他更了解女子。许多讨厌女子的人,皆在很随便情形下同一个女子结了婚。我呢,我欢喜许多女人,对女人永远倾心,我却再也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

  “若依我自己的意见来说,我早就应当自杀了。然而到今天还不自杀,就亏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女人。这些女人我皆很爱她们。我在那种想象荒唐中疯人似的爱着她们。其中有一个我尤其倾心,但我却极力制止我自己的行为,始终不让她知道我爱她。我若让她知道了,她也许就会嫁给我。我不预备这一着。我逃避这一着。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十岁,把那点女人极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时,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还好好的存在。我为的是爱她,总觉得单是得到了她还不成,我便尽她去嫁给一个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处消磨尽这个美丽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时,我的爱一定还新鲜而活泼。

  “你觉得怎么样,达士先生?”

  达士先生有他的意见:

  “您的打算还仍然同若墨医生差不多。您并不是在那里创造哲学,不过是在那里被哲学创造罢了。你同许多人一样,放远期账,表示远见与大胆,且以为将来必可对本翻利。但是您的账放得太远了,我为您担心。这种投资我并无反对理由,因为各人有各人耗费生命的权利和自由,这正同我打量投海,觉得投海是一种幸福时,您不便干涉一样。不过我若是个女人,对于您的计划,可并无多少兴味。您虽有哲学,却缺少常识。您以为您到了那个年龄,脑子还能像如今这样充满幻想,且以为女子到了四十岁,也还会如十八岁时那么多情善感,这真是糊涂。我敢说您必输到这上面。您若有兴味去看一本关于××的书籍,您会觉得您那意见必须加以小小修改了。您爱她,得给她。这是自然的道理。您看她,使她归您,这还不够,因为时间威胁到您的爱,便想违反人类生命的秩序,而且说这一切是在为女人着想。我看看,这同束身缠脚一样,不大自然,有点残忍。”

  “您以为这个事太不近情,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听凭自己意志建筑一座礼拜堂,供奉自己所信仰的那个上帝。我所造的神龛,我认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神龛。这事由您看来,这么办耗费也许大一点。可是恋爱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的行为。这世界正因为吝啬的人太多了,所以凡事总做不好。我觉得吝啬原邻于愚蠢。一个人想把自己人格放光,照耀蓝空,炫人眼目如金星,愚蠢人决做不出。”

  “您想这么做是中了戏剧的毒。您能这么做可以说是很有演剧的天才。我承认您的聪明。”

  “您说对了,我是在演剧。很大胆的把角色安排下来,我期待的就正是在全剧进行中很出众。然而近人情,到重要时忽然一转,尤其惊人。”

  达士先生说:

  “说得对。一个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热闹紧张场面上发展,放在一种变态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发展,从一个艺术家眼里看来,没有反对的道理。一切艺术原皆不容许平凡。不过仍然用演戏取譬,您想没想到时间太久了一点,您那个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世界上尽有许多女人在某一时具有为诗人与浪子拜倒那个上帝的完美,但决不能持久。您承认她们到某一时会把生命光彩失去,却不想想一个表面失去了光彩的女人,还剩下一些什么东西。”

  “那您意思怎么样?”

  “爱她,得到她。爱她,一切给她。”

  “爱她,如何能长久得到她?一切给她,什么是我?若没有我,怎么爱她?”

  达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个结了婚后一年又离婚的人,想明白他对于这件事的意见同感想。下面是教授戊的答案:

  女人,多古怪的一种生物!你若说“我的神,我的王后,你瞧,我如何崇拜你!让莎士比亚的胸襟为一个女人而碎吧,同我来接一个吻!”好辞令。可是那地方若不是戏台,却只是一个客厅呢?你将听到一种不大自然的声音,(她们照例演戏时还比较自然,她们会回答你说:“不成,我并不爱你。”)好,这事也就那么完结了。许多男子就那么离开了她的爱人,男的当然便算作失恋。过后这男子事业若不大如意,名誉若不大好,这些女人将那么想:“我幸好不曾上当。”但是,另外某种男子,也不想作莎士比亚,说不出那么雅致动人的话语,他要的只是机会。机会许可他傍近那个女子身边时,他什么空话都不必说,就默默的吻了女人一下。这女子在惊惶失措中,也许一伸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然而男子不做声,却索性抱了女子,在那小小嘴唇上吻个一分钟。他始终没有说话,不为行为加以解释。他知道这时节本人不在议会,也不在课堂。他只在做一件事!结果,沉默了。女人想:“他已吻过我了。”同时她还知道了接吻对于她毫无什么损失。到后,她成了他的妻子。这男人同她过日子过得好,她十年内就为他养了一大群孩子,自己变成一个中年胖妇人;男子不好,她会解说:这是命。

  是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我明白她们那些好处。上帝创造她们时并不十分马虎,既给她们一个精致柔软的身体,又给她们一种知足知趣的性情,而且更有意思,就是同时还给她们创造一大群自作多情又痴又笨的男子,因此有恋爱小说,有诗歌,有失恋自杀,有结果便是女人在社会上居然占据一种特殊地位,仿佛凡事皆少不了女人。

  “我以为这种安排有一点错误。从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响,女人的牵制,——尤其是同过家庭生活那种无趣味的牵制,在摆脱得开时乘早摆脱开。我就这样离了婚。”

  达士先生向草坪望着,“老王,草坪中那黄花叫什么名?”

  老王不曾听到这句话,不做声,低头做事。

  达士先生又说,“老王,那个从草坪里走来看庚先生的女人是什么人?”

  听差老王一面收拾书桌一面也举目从窗口望去,“××女子中学教书先生。长得很好,是不是?”说着,又把手向楼上指指,轻声的说:“快了,快了。”那意思似乎在说两人快要订婚,快要结婚。

  达士先生微笑着,“快什么了?”

  达士先生书桌上有本老舍作的小说,老王随手翻了那么一下,“先生,这是老舍作的,你借我这本书看看好不好?怎么这本书名叫《离婚》?”

  达士先生好像很生气的说:

  “怎么不叫《离婚》?我问你,老王。”

  楼上电铃忽响,大约住楼上的教授庚,也在窗口望见了经草坪里通过向寄宿舍走来的女人了,呼唤听差预备一点茶。

  一个从××寄过青岛的信——

  达士先生:

  你给我为历史学者教授辛画的那个小影,我已见到了。你一定把它放大了点。你说到他向你说的话,真不大像他平时为人。可是我相信你画他时一定很忠实。你那枝笔可以担保你的观察正确。这个速写同你给其他先生们的速写一样,各自有一种风格,有一种跃然纸上的动人风格,我读它时非常高兴。不过我希望你——,因为你应当记得着,你把那些速写寄给什么人。教授辛简直是个疯子。你不是说宿舍里一共有八个人吗?怎么始终不告给我第七个人是谁?你难道半个月以来还不同他相熟?照我想来这一点也有点原因。好好的告给我。天保佑你。

  瑗瑗

  达士先生每当关着房门,记录这些专家的风度与性格到一个本子上去时,便发生一种感想:“没有我这个医生,这些人会不会发疯?”其实这些人永远不会发疯,那是很明白的。并且发不发疯也并非他注意的事情,他还有许多必须注意的事。

  他同情他们,可怜他们。因为他自以为是个身心健康的人。他预备好好的来把这些人物安排在一个剧本里,这自以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还将为他们指示出一条道路,就是凡不能安身立命的中年人,应勇敢走去的那条道路。他把这件事,描写得极有趣味的寄给那个未婚妻去看。

  但这个医生既感觉在为人类尽一种神圣的义务,发现了七个同事中有六个心灵皆不健全,便自然引起了注意另外那一个健康人的兴味。事情说来稀奇,另外那个人竟似乎与他“无缘”。那人的住处,恰好正在达士先生所住房间的楼上,从××大学欢迎宴会的机会中,那人因同达士先生座位相近,×校长短短的介绍,他知道那是经济学者教授庚。除此以外,就不能再找机会使两人成为朋友了。两人不能相熟,自然有个原因。

  达士先生早已发现了,原来这个人精神方面极健康,七个人中只有他当真不害什么病。这件事得从另外一个人来证明,就是有一个美丽女子常常来到寄宿舍,拜访经济学者庚。

  有时两人在房子里盘桓,有时两人就在窗外那个银杏树夹道上散步。那来客看样子约有二十五六岁,同时看来也可以说只有二十来岁。身材面貌皆在中人以上,最使人不容易忘记的,就是那一双诗人常说“能说话能听话”的那种眼睛。也便是这一双眼睛,因此使人估计她的年龄,容易发生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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